第二部 亡靈之書 五

國家的最高元老絕沒有好人,這一事實就像索德第三定律一樣不可動搖。最高元老就意味著喜愛密謀和嘎嘎陰笑,這似乎是這個職位的組成部分。

通常高階祭司也會被歸到這一類裡頭。人們總愛主觀臆斷,以為他們一旦得到那頂可笑的帽子就要開始下達詭異的命令:例如把公主綁在礁石上獻給巡航的海怪,以及把嬰兒扔進海里之類。

這是無恥的誹鎊。縱觀碟形世界的整個歷史,高階祭司全都是些嚴肅、虔誠、勤勉的人,他們竭盡所能詮釋諸神的意願,有時還會在一天之內把幾百人開腸破肚或者活生生地剝掉他們的皮,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確保自己能完美地理解諸神的意圖。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靈柩十分莊嚴華美。棺蓋上有貓眼石、祖母綠、瑪瑙和各色寶石碎片,內部則鑲嵌著粉紅色的翠玉和礦礫。它散發著各種珍貴的松香與香料的氣味。

看上去的確很不錯,不過國王覺得,為這種東西死一遭實在不值得。他丟下棺木,晃去了庭院對面。

又一位演員進入了圍繞他的死亡展開的大戲。

模型製作師哥林吉。

國王對模型一直很好奇。哪怕最窮苦的農夫也指望能有一群動物模型陪自己下葬,因為它們會在冥界變成真正的家畜。許多人在這個世界只拿一頭瘦得跟鐵架子差不多的母牛湊合,為的就是省下錢來購置一群純種畜生帶去下一個世界。貴族和國王自然是有全套裝備的,包括模型馬車、房子、大船以及一切體積太大或者不方便裝進墳墓里的東西。一旦跨過冥河,它們就會變成貨真價實的玩意兒。

國王皺起眉頭。過去活著的時候他很清楚事實就是如此,一秒鐘也沒有懷疑過……

哥林吉的舌尖從嘴角探出頭來,他小心翼翼地夾起一隻迷你船槳,放在完全按比例縮小至八十分之一的三列槳船上。在他工作的這個角落,每個平面上都堆滿了侏儒動物和用具,最為可觀的那些則用繩子掛在天花板上。

從旁人的對話里,國王已經對哥林吉有了不少了解:他今年二十六歲,與母親住在一起,總要忍受痤瘡的冷酷攻勢,每晚都在家製作模型。在他心靈的粗呢大衣深處隱藏著一個小小的願望: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個可愛的女孩,她會在他工作時為他遞上熬膠的鍋子,並且時刻準備著貢獻自己的拇指,按住任何需要壓力的地方,直到糨糊干透為止。

他聽到了身後的喇叭聲,也意識到大家都很激動,但卻對此置若罔聞。最近到處都忙亂得很。根據他的經驗,事情的起因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人們從來分不清輕重緩急。他需要的幾益司瓦內迪黏膠等了兩個月才到手,可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他把鏡片調整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然後又把一片舵槳插入溝槽里。

有人走到他身邊站定。好吧,他正好需要人搭把手……

「你能把手指按在這裡嗎?」他眼睛也沒抬,「只一小會兒,等糨糊粘牢了就行。」

氣溫陡降。哥林吉抬起頭,眼前是張微笑的黃金面具,在它肩頭則是迪奧斯的臉。色調向來是哥林吉的專業領域,據他判斷,高階祭司的臉色介於十三號(淡肉色)和三十七號(帶光澤的落日紫)之間。

「做得很好。」特皮克道,「是什麼東西?」

哥林吉朝他眨眨眼,又朝模型船眨巴眨巴眼睛。

「這是一艘喀哈里式河用三列槳船,八英尺長,帶魚尾狀矛甲板和錘形船首。」他的嘴巴自動回答道。

他感到僅這一句似乎並不能滿足人家的要求,於是繼續為得體的答案搜腸刮肚。

「它有五百多個小部件。」他補充道,「甲板上的每一塊木板都是獨立的,瞧。」

「不可思議。」特皮克道,「好吧,我就不再耽誤你的時間了。好好乾。」

「船帆還能打開。」哥林吉道,「瞧,只需要拉動這根線……」

面具已經離開,迪奧斯的臉取而代之。他瞪了哥林吉一眼,表示這事兒不算完,然後匆忙追著國王去了。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也跟了上去。

特皮克的眼睛在面具背後轉來轉去。那邊有個敞開的門道通向放置棺木的房間。他剛好能看到裝普特蕾西的那口箱子,木塊仍然墊在箱蓋底下。

「咱們的父親,陛下,是在這邊哪。」迪奧斯道。他行動起來可以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

「哦,沒錯。」特皮克略一猶豫,終於還是抬腳走向那口放在擱凳上的大棺材。他低頭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棺材蓋上有張鍍金的面孔,看起來與其他任何面具都差不多。

「真傳神,陛下。」迪奧斯提示道。

「唔——沒錯。」特皮克說,「我想是的。他看上去確實高興多了,要我說。」

「哈羅,我的孩子。」國王道。他知道沒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但還是喜歡對著他們講話。這至少比自言自語要強。今後他有的是時間跟自己聊天。

「噢,天國的領袖啊,依我看這凸顯了他最美好的特質。」首席雕刻師道。

「我看活像是個便秘的蠟娃娃。」

特皮克歪著腦袋。

「是的。」他猶猶豫豫地說,「是的,呃。幹得漂亮。」

他半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之前的門道。

迪奧斯朝站在走廊兩側的衛兵點點頭。

「請您原諒,陛下。」他彬彬有禮地說。

「唔?」

「衛兵現在準備繼續搜查。」

「好。喔——」

迪奧斯沖向普特蕾西的棺材,左右各有衛兵壓陣。他抓住蓋子往上一掀:「瞧啊!咱們都找到了什麼?」

迪爾和吉恩走上前來。兩人一齊往裡瞅。

「刨花。」迪爾道。

吉恩吸吸鼻子,「不過還挺好聞的。」

迪奧斯的手指在棺蓋上敲敲打打,特皮克從沒見過他這樣一籌莫展的樣子。他竟然還在棺材側壁上敲了半天,顯然是在尋找隱藏的機關。

高階祭司小心翼翼地合上蓋子,一臉茫然地望著特皮克。特皮克第一次為戴面具而高興,幸虧有它為自己遮掩表情。

「她不在裡頭。」老國王說,「趁工人出去吃飯,她溜出去解決個人問題了。」

她肯定是爬出去了,特皮克告訴自己。她現在會在哪兒呢?迪奧斯仔細把房間看了個遍,身子像羅盤針一樣前後晃蕩著,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國王木乃伊的靈柩上。它很大,非常寬敞,也難怪他會想到它。

他三腳兩步走到棺材前,一把掀開蓋子。

「不必敲門。」國王滿腹牢騷,「反正我哪兒也去不了。」

特皮克壯著膽子瞅了一眼,國王的木乃伊孤零零地躺在裡頭。

「你確定自己沒什麼不舒服嗎,迪奧斯?」

「我很好,陛下。對這種人再小心也不為過,陛下。他們顯然不在這兒,陛下。」

「你看起來似乎需要點兒新鮮空氣。」特皮克一邊責備自己多事,一邊還是對迪奧斯表示關心。看到迪奧斯不知所措的樣子誰都會驚嘆不已,但同時也會有些不安,它讓人下意識地擔憂宇宙秩序的穩定性。

「是的,陛下。謝謝,陛下。」

「坐下休息會兒,我叫人給你拿杯水來。然後我們一起去視察金字塔工地。」

迪奧斯坐下了。

一聲微弱而可怕的噪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四分五裂。

「他坐在了模型船上。」國王道,「這還是我頭一回看見他幹了逗樂的事兒。」

這座金字塔賦予了「碩大」一詞全新的含義。它似乎扭曲了地面,僅靠重量就使周圍的形態發生了改變;它又彷彿往膠皮上系了個鉛球,沉甸甸地拽著整個王國。

特皮克知道這念頭很可笑。這座金字塔固然很大,但比起山來它仍然小得可憐。

不過跟其他任何東西相比,它都顯得非常、非常大。再說了,山本來就該大,宇宙對此習以為常。金字塔卻是人造的東西,人造的東西不該大成這樣。

它還很冷。午後的陽光如此炙熱,但它側壁的黑色大理石卻閃著霜凍的白光。特皮克傻乎乎地伸出手去,結果把一層皮留在了金字塔表面。

「好冷!」

「它已經開始儲存能量了,噢,河水的呼吸啊。」普塔克拉斯普汗流浹背,「這叫那啥來著,邊緣效應?」

「我注意到你們把墓室的工程停了。」迪奧斯道。

「工人們……溫度……邊緣效應太危險……」普塔克拉斯普含糊道,「呃。」

特皮克的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

「怎麼回事?」他問,「出了什麼問題嗎?」

「呃。」普塔克拉斯普道。

「你的進度大大超出了預期。做得非常好。」特皮克道,「這次工程你派足了人手。」

「呃。是的。只不過——」

遠處傳來工人幹活時的聲音,還有空氣接觸到金字塔表面的噝啦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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