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靈之書 四

金字塔開始噴溢。它們的光亮照耀在大地上,但不知為什麼略顯壓抑。顆粒狀的光束幾乎像是灰色,不過每座墳墓的壓頂石上都有一道「之」字形的火焰噼噼啪啪地衝上雲霄。

普特蕾西聽到金屬與石頭相撞的咔嗒聲,雖然聲音十分微弱,卻立即讓她從斷斷續續的瞌睡中清醒過來。她睡意全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偷偷溜到窗戶底下。

真正的牢房窗戶本該又大又通風,犯人若想逃跑,只需要取下幾根不合時宜的鐵棍就成,而眼下這扇窗卻是一條六英寸 寬的小縫。七千年的時光教會了蒂傑的國王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牢房的作用是把囚犯擋在裡面。如果有誰想從這條縫裡出去,唯一的法子就是先把自己分解成小碎片。

然而金字塔的光芒底下的確有個陰影。一個聲音道,「噗茲。」

普特蕾西貼在牆面上,努力探出身子往縫隙中瞧。

「你是誰?」

「我是來幫你的。喔,該死。他們管這也叫窗戶?等著,我放條繩子下來。」

那是條粗壯光潔的繩子,每隔一段就有個疙瘩。她盯著落在自己肩頭的繩子看了一兩秒鐘,然後甩開那雙腳趾上翹的便鞋,拉住繩子往上爬。

縫隙對面的那張臉被黑色兜帽遮去了一半,但她還能勉強看出對方焦慮的表情。

「不要絕望。」它說。

「我沒有絕望,我在試著睡覺來著。」

「哦,那麼說是我打擾你了,真是抱歉。我這就走,把你留下,如何?」

「不過等早上我就會醒過來,那時候就該絕望了。你站在什麼東西上呢,惡魔?」

「你知道攀援釘是什麼東西嗎?」

「不。」

「反正就是兩個那東西。」

他們默默地盯著對方。

「好吧。」最後那張臉說,「看來我只能繞過去走大門了。留在那兒別動。」說完,他就往上一躥消失了蹤影。

普特蕾西任自己滑落到冰冷的石頭地板上。走大門?真不知道它怎麼能辦得到。反正人類是必須先把門打開才行。

她在離牢門最遠的角落縮成一團,眼睛死死盯住那塊長方形的小木板。

之後的幾分鐘顯得十分漫長。她覺得自己彷彿聽到了一點點動靜,就像有人倒抽了一口氣。

片刻之後又出現金屬微弱的咔塔聲,聲音極低,幾乎超出聽覺的極限。

更多時間捲入了永恆的線軸,牢房裡依然靜悄悄的。不過缺少聲音造成的寂靜,漸漸被有人避免發出聲音造成的寂靜所取代。

她暗想:它就在門外。

特皮克停下腳步,把所有的門閂和較鏈一一潤滑,於是等他發動最後一擊時,牢門立刻帶著扣人心弦的沉寂向他敞開了。

「嗨?」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

普特蕾西往角落裡蜷得更緊些。

「聽著,我是來救你的。」

借著金字塔的溢光,她看到了一個比周遭顏色更深些的陰影。它上前幾步,動作顯得猶疑不定。她沒想到惡魔也會拿不定主意。

「你到底走不走?」它問,「守衛不過是給砸暈了,這事兒原本也不怪他們。不過咱們可沒多少時間。」

「明早就要把我扔給鱷魚。」普特蕾西悄聲道,「這是國王親口下的判決。」

「他多半是弄錯了。」

普特蕾西驚恐萬狀地瞪大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

「你想喂鱷魚嗎?」

普特蕾西有些踟躕。

「好吧,這不就得了。」那人影抓住她的手,普特蕾西毫無抵抗,任他把自己拉出牢房。地上癱著一個衛兵,差點絆她一跤。

那人影指著沿走廊一字排開的牢門問:「那些牢房裡關的都是些什麼人?」

「我不知道。」普特蕾西道。

「咱們去弄個明白,嗯?」

他用一個罐子碰碰門閂和鉸鏈,然後推開了隔壁的牢門。金字塔的溢光從狹窄的窗戶透進房裡,照亮了地上盤腿而坐的中年男人。

「我是來救你的。」惡魔說。那人抬頭瞅瞅他。

「救我?」他問。

「對。為什麼把你關在這兒?」

那人垂下腦袋,「我用言語褻瀆了國王。」

「怎麼褻瀆的?」

「石頭掉在腳背上,我罵了髒話。現在人家要扯掉我的舌頭。」

黑影十分同情似的點點頭。

「剛好被祭司聽見了,嗯?」

「不,是我自己告訴祭司的。那樣的言行必須接受處罰。」那人一臉崇高地說。

咱們真是能幹得很,特皮克暗想。尋常的畜生絕不可能做到這一步,真要想傻得出奇你非得是人類不可。「我覺得咱們應該到外頭去談。」他說,「你不如跟我走吧?」

那人往後一縮,朝他瞪大眼睛。

「你想讓我逃跑?」

「這主意看起來很不錯,不是嗎?」

那人看著他的眼睛,嘴唇靜靜地蠕動。最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

他尖叫一聲:「衛兵!」

叫聲在沉睡的宮殿中回蕩,那位自封的救援者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瘋子。」特皮克道,「你瘋了。」

他出了牢房,拉起普特蕾西就跑。兩人穿過一條條陰暗的走廊,身後的囚犯抓住最後的機會盡情使用自己的舌頭,尖利的咒罵源源不絕。

兩人拐個彎,走進一個圍在石柱中間的庭院。普特蕾西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特皮克遲疑片刻,他對之後的事並沒有想得太明白。

「我倒真想知道,他們幹嗎還給牢房上插銷?」他眼瞅著柱子,嘴裡開始抱怨,「我跟那傢伙說話的時候,你怎麼沒趁機溜回自己的牢房裡?真叫我大吃一驚。」

她輕輕地說,「我——我不想死。」

「可以理解。」

「你不能這麼說!不想死是錯誤的!」她又道。特皮克抬頭瞄一眼庭院周圍的房頂,然後解開了自己的抓鉤。

「我覺得我應當回自己的牢房去。」普特蕾西嘴裡說著,身體卻並沒有往那個方向移動分毫,「違背國王的旨意,這種事連想都不該想。」

「哦?如果違背了你會怎麼樣?」

「會遇到可怕的事。」她含糊其辭道。

「你是說比扔給鱷魚或者被食魂者奪去靈魂更可怕?」房頂雖然很平,但特皮克的抓鉤仍然緊緊卡住了隱藏在視線之外的溝槽。

「這想法倒有些意思。」普特蕾西道。只這一句就讓她榮升為特皮克心目中腦子最清楚的人。

「值得考慮考慮,不是嗎?」特皮克拽拽繩索,看它能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

「你的意思是說,反正都要遇到最糟糕的情況,那乾脆就不必再顧慮什麼?」普特蕾西道,「如果無論如何都會落到食魂者手裡,那索性就躲過鱷魚再說,是這樣嗎?」

「你先上。」特皮克道,「我覺得有人過來了。」

「你究竟是誰?」

特皮克正在腰間的小袋子里翻著什麼。他回到蒂傑的時候——那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麼也沒帶,不過那卻是他考試時所穿的衣服。他拿一把二號飛刀掂量著,鋼鐵在他手裡反射著金字塔的溢光。他身上這些或許是整個國家僅有的鋼鐵。倒不是說蒂傑里貝比從沒聽說過鐵礦石,只不過如果你的曾曾曾曾祖父只用銅就夠了,那銅自然也足以滿足你的一切需要。

不,不該拿飛刀對付衛兵。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

他的手摸進裝鐵蒺藜的網袋。這些是小號鐵蒺藜,每個尖都只有一寸長。鐵疾藜殺不死人,只不過讓人放慢步子。只需往一個人的腳底板上插進一兩個,就能在所有人身上引發極度的緩慢和謹慎。當然某些無可救藥的狂熱分子除外。

他在走廊盡頭撒上幾枚,然後跑回繩索旁邊,拽住繩子迅速往上爬。他前腳剛上房頂,沖在最前頭的衛兵也正好來到屋檐底下。特皮克一直等到聽見第一聲咒罵才收起繩子,加快腳步追上了普特蕾西。

「他們會逮住我們的。」她說。

「我看不會。」

「然後國王就會把我們倆一起喂鱷魚。」

「哦,不會的,我敢說……」特皮克話只說了一半。這想法倒挺有意思。

「沒準他真會這麼干。」他謅道,「現在的事兒誰也說不準。」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特皮克舉目遠眺,河對岸的金字塔依舊閃閃發光。他父親的巨型金字塔正在溢光底下施工。偌大的石塊盤旋在金字塔頂端附近,因為隔得遠,所以看起來就跟小石子似的。普塔克拉斯普為這次的工程花費的人力簡直不可思議。

等它修好以後肯定比哪一座都亮,他暗想。沒準從安科也能瞧得見。

「這些東西真夠可怕的,不是嗎?」普特蕾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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