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靈之書 一

兩個星期過去了。各種儀式與典禮全都按部就班,由此確保了世界待在天空底下、星星照自己的軌道運行。儀式和典禮的力量的確不可思議。

新國王審視著自己鏡中的形象,眉毛皺成一團。

「這是什麼東西做的?」他問,「這麼模糊。」

「青銅,陛下。打磨過的青銅。」迪奧斯一面回答,一面把仁慈連枷遞到他手裡。

「在安科-莫波克我們有白銀做底的玻璃鏡子,它們效果很不錯。」

「是,陛下。在這兒我們有銅鏡,陛下。」

「我當真必須戴著這個金面具嗎?」

「這是日之臉,陛下。經過無數光陰流傳至今。是的,陛下。在所有公開場合都必須佩戴,陛下。」

特皮克從眼部的縫隙往外瞅。這面具的五官倒挺帥氣,還略帶點兒笑意。他記得曾經有一天父親來育兒室看望自己,當時忘了摘下面具,結果特皮克的尖叫險些把房子震塌了。

「太沉了。」

「這是歷史的重量。」迪奧斯一面說,一面把黑曜石做成的正義之鐮遞給他。

「迪奧斯,你當祭司很久了嗎?」

「許多許多年,陛下。先是作為男人,然後是閹人。現在……」

「父親說祖父那時候你就是高階祭司了。你肯定已經很老了。」

「養護得當,陛下。諸神對我十分仁慈。」面對證據,迪奧斯只能承認,「現在,陛下,讓我們把這個也戴好……」

「這是什麼?」

「增益蜂巢,陛下。非常重要。」

特皮克好不容易才讓它就位。

他彬彬有禮地說:「我猜你一定見證了許多變化。」

老祭司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不過那表情消失得很快,就好像急於逃走似的,「不,陛下。」他極順溜地說,「我一直都很幸運。」

「哦。這又是什麼?」

「豐饒捆紮,陛下。意義非凡,很有象徵意義。」

「那好,就請你把它捆在我胳膊底下吧……你聽說過下水道系統嗎,迪奧斯?」

祭司朝某個侍從打個響指,「沒有。」他湊上前去,「智慧蝰蛇就塞在這裡,如何?」

「跟木桶差不多,只是不那麼,呃,有味兒。」

「聽起來真可怕,陛下。據我理解,那氣味兒能驅除邪惡的影響。這一個,陛下,是天空甘霖葫蘆。只要您把下巴稍微抬起來一點……」

特皮克的口齒已經不大清楚了,「這些東兩真有必要嗎?」

「這是傳統,陛下。我們只需要把它們稍微規整一下,再騰點兒地方,陛下……這是大地甘霖三叉戟,我覺得咱們可以把這根手指這樣繞過來。咱們還得討論一下咱的婚事。」

「我擔心咱倆可能不大合適,迪奧斯。」

高階祭司的嘴唇彎成微笑的弧度,「陛下真愛說笑。」他彬彬有禮地說,「不過無論如何,陛下必須結婚,這非常重要。」

「恐怕我認識的姑娘全都在安科-莫波克。」特皮克輕快地說。其實他心裡清楚,所謂他認識的姑娘,也就是指六年級時負責為他整理床鋪的柯拉爾夫人以及飯堂里那個對他有點兒好感、每次都會多給他些肉汁的女傭。(可是……想到這裡,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別忘了還有每年一次的刺客舞會。刺客們的訓練讓他們能在各種社交場合如魚得水,並且個個舞技高超。再說了,剪裁得體的黑色絲綢和修長的雙腿總能吸引某種特定類型的半老徐娘,因此舞會那天他們總會跳上一整晚,從波蓬到輕快的嘉雅再到慢步帕瓦寧,直到空氣因麝香和慾望變得沉重起來。奇德有張開朗明快的臉,待人接物又那麼隨和,所以總能贏得人家的好感,每次舞會過後好幾天他都會在外頭待到很晚,而且上課時常常打瞌睡。)

「非常不合宜,陛下。咱們需要的是一位通曉各種儀式的配偶。當然了,實在不行總還有咱們的姑母,陛下。」

只聽特皮克身下噼噼啪啪一陣響,迪奧斯嘆口氣,示意侍從們把東西撿起來。

「咱們從頭來過,陛下?這是植物增益之捲心菜……」

「抱歉。」特皮克道,「你剛剛不會是說我該娶我的姑母?我一定是聽錯了吧?」

迪奧斯道:「一點兒沒有,陛下。家族內部通婚是咱們這一支血脈的光榮傳統。」

「但我姑母可是我姑母啊!」

迪奧斯翻個白眼。他曾經一再建議老國王注意兒子的教育,但那人實在固執,固執得要命,結果現在害他迪奧斯手忙腳亂。迪奧斯認定這是諸神對他的考驗。造就一位君王原本需要好幾十年,而現在他卻只有幾周時間。

「是的,陛下。」他耐心地說,「當然,她同時也是你的叔叔、堂兄和父親。」

「等等。我父親……」

高階祭司抬起一隻手,請對方少安毋躁,「這不過是個技術問題。」他說,「為了政治上的原因,你的曾曾祖母曾經宣布自己為國王,我相信那項法令一直都沒有廢除。」

「不過她確實是個女人吧?」

迪奧斯滿臉驚愕,「哦不,陛下,她是男人。這是她自己宣布的。」

「不過聽著,姑母實在是……」

「的確,陛下,我非常理解。」

「唔,謝謝。」

「可惜咱們一個姊妹也沒有。」

「姊妹?!」

「不應該稀釋神聖的血統,陛下,否則太陽怕是會不高興的。現在,這個,陛下,潔凈之肩胛骨。你想把它佩戴在什麼位置?」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看著人家往自己肚裡填充東西。還好如今他不會再覺得餓,他永遠都不想再碰一下雞肉了。

「針腳縫得真好,師傅。」

「手指別動,吉恩。」

吉恩繼續磕牙,「我媽縫的東西就是這個樣兒。她有條圍巾就是這麼縫的,咱媽。」

「我說叫你別動。」

吉恩主動提供細節,「上頭全是鴨子啊、母雞啊啥的。」

迪爾專註於手上的工作。他的手藝的確漂亮,這他自己也承認。為此,木乃伊製作及相關產業公會向他頒發過不少獎章。

「你肯定很驕傲吧?」吉恩道。

「什麼?」

「那個,咱媽說在塞好、縫好以後國王還會繼續活著,那之類的。好像是在冥界還是什麼。帶著你縫的針腳。」

除了針腳,還有幾袋稻草和兩桶瀝青。想到這裡,國王的陰影好不傷心——另外還要加上吉恩用來包午餐的紙。不過國王並不怪那孩子,他不過是隨手一放,之後又忘了收拾。想想看,身體裡帶著某人包午餐的紙度過永恆,而且裡頭還剩了半截香腸。

他越來越喜歡迪爾,甚至也喜歡上了吉恩,頗有些難捨難分的意思。另外,他與自己的身體也仍然分不開——只要走出幾百碼 之外他就不舒服——因此過去的兩天里,他倒著實對這兩人增加了不少了解。

想起來還真好笑,他在自己的王國里待了一輩子,但從來都只跟幾個祭司之類的人講話。從理性上講,他也知道周圍還存在著其他人——比如僕從、園丁什麼的——但在他的生活里,他們只相當於氣泡。他在最頂端,然後是他的家庭,之後是祭司,當然還有貴族,最後則是這些氣泡。他們固然都是很好很好的氣泡,算得上世上最好的,能統治這樣一堆忠心耿耿的氣泡是每個國王的夢想。但他們仍然只是氣泡罷了。

然而現在,他卻深深沉醉於這兩個人的生活中:羞怯的迪爾怎樣一心盼望能在公會中更進一步,蠢頭蠢腦的吉恩如何向鄰家大蒜農夫的女兒格溫樂達大獻殷勤。他驚奇地聽著兩人的故事,簡直入了迷。他們的世界竟也在地位和身份上充滿了各種微妙的差別,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世界沒有什麼不同。他想到自己或許永遠無法知道吉恩是否能戰勝格溫樂達父親的反對,贏得自己的愛人;也無從得知迪爾這次的活計——在他身上所乾的活計——能不能讓木乃伊製作與相關產業公會授予他九十度方差守護大天尊的稱號。這念頭簡直讓他難以忍受。

死亡其實是一台奇異的光學儀器,哪怕一滴水也能變成一個生機勃勃的複雜生命。

他感到一股難以抗拒的衝動,他想教迪爾明白基本的政治傾軋手段,想告訴吉恩勤洗澡、打扮體面都有哪些好處。他嘗試過好幾次。他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兩人都把那感覺歸結到穿堂風身上。

這時候,迪爾走到放繃帶的大桌子跟前,拿間一摞厚厚的布料樣本,若有所思地放在屍體旁邊進行比對——現在就連國王自己也漸漸把那東西想成是自己的屍體了。

「我看還是亞麻布。」最後迪爾道,「顏色絕對襯他。」

吉恩歪歪腦袋。

「粗麻布應該也很適合他。」他說,「或者白棉布。」

「白棉布?白棉布絕對不行。他用著顯得太大。」

「他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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