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新晉刺客動作遲緩,沿著街道踉踉蹌蹌。他們總是差點就要跌倒,可卻一直沒能當真跌下去。三人試著合唱一曲《巫師法杖的一頭有個疙瘩》——或者至少努力達到相同的音高。
「又大啊、又圓啰——重量嘛足有三——」奇德唱道,「見鬼,踩到啥了我?」
阿瑟道:「有誰知道咱們在哪兒不?」
「咱們——咱們正往公會宿舍走。」特皮克說,「只不過準是走錯了道,前頭是河。我聞到了。」
阿瑟的謹慎穿透了酒精形成的盔甲。
他大膽猜想:「沒準兒會有些危險的棱——能——人物哪,夜裡這鐘點。」
「耶。」奇德志得意滿,「就是咱。有紙片兒為證。還有測試啥的。倒想看看有誰敢跟咱叫板。」
「沒錯。」特皮克倚在對方身上尋求支撐,反正聊勝於無,「咱把他們從那啥割成一條條的那啥。」
「沒錯!」
三人搖搖晃晃地衝上了安科的銅橋。
事實上,黎明前的陰影中的確有些危險的人物,此刻這些人就跟在他們身後,距離僅僅二十來步。
安科-莫波克擁有複雜的犯罪公會系統,但這並沒有讓城市變得更安全。它只不過是把危險合理化,並確保它們定期出現。各大公會掌管著城中的治安,比起過去的警衛隊來,它們的行動更加徹底,獲得的成功也多得多。沒錯,如果哪個沒有執照、單打獨鬥的小偷讓盜賊公會逮住,他很快就會發現,從社會調查報告上看自己一直處於關押候審狀態,可與此同時,自己的膝蓋卻被釘在了一塊兒 。然而世上總少不了追求精神自由的人,甘願遊離於犯罪分子的世界之外過一種不安定的生活。此時,就有五個符合這一描述的傢伙,他們正躡手躡腳地接近我們的三人組,準備向對方介紹本周的特惠套餐:割喉、偷竊、棄屍河底,任何一塊河泥都任君選擇。
大多數人對刺客都避之唯恐不及,這是因為刺客為了大筆金錢殺人,而大家本能地感到這種行為神明怕是不會贊同(神明通常喜歡大家為一點蠅頭小利殺人,或者乾脆白乾)。他們擔心刺客這種藐視天神的行徑會招來上天的懲罰,因為神明都是篤信正義的,至少在涉及人類的時候的確如此,他們對伸張正義抱著滿腔熱情,據說有時甚至會連帶把方圓幾英里之內的人全變成調料瓶。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畏懼刺客的黑衣。在某些階層中,幹掉刺客甚至能帶來很高的威望,這有點兒像在七葉果遊戲 里消滅了連勝六場的對手。
一句話,目前的情況就是三個刺客踩著銅橋的厚木板,東倒西歪地往前走;他們身後的人則打定主意,要為他們的生命畫上一個巨大的句號。
銅橋朝海的一面有一排木製河馬 ,這是安科-莫波克的市獸。奇德稀里糊塗地撞上一隻河馬,先是倒退兩步,然後整個趴在了橋欄杆上。
「想吐。」他宣布說。
「請便。」阿瑟道,「河就是為這個準備的。」
特皮克長嘆一聲。他對河很有感情,總覺得但凡是河,就該上有睡蓮下有鱷魚,天經地義。安科河讓他沮喪,因為如果你放朵睡蓮下去,它非溶解了不可。這河從錘頂山區一路流經泥濘的大平原,最後來到百萬人口的安科-莫波克,此時人們之所以還稱它為液體,只是因為它的移動速度比周圍的陸地稍快些。事實上,往裡頭嘔吐大概還能讓它稍微乾淨一點兒呢。
他低頭盯著橋墩之間幾圈遲緩的小漣漪,然後將目光投向灰色的地平線。
「太陽上來了。」他宣布說。
奇德喃喃地道:「我怎麼不記得吃過那東西。」
特皮克退後半步,一把匕首擦著他的鼻尖疾馳而過,插進了旁邊那隻河馬的屁股里。
霧氣中走出五個人影。三個刺客下意識地彼此靠攏。
「別靠近我,否則你們要後悔的。」奇德捂著肚皮呻吟道,「洗衣費肯定貴得嚇死人。」
「瞧啊,咱們這是遇上啥啦?」為首的小偷說。類似的情況下通常都免不了這類場面話。
阿瑟問:「盜賊公會的。你們是?」
「抱歉,」賊頭道,「我們是給其他小偷抹黑的小規模非正規少數派。請把武器和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這對事情的結局當然不會有任何影響,你們明白,只不過在屍體上摸來摸去實在令人不快,而且有傷體面。」
特皮克毫無把握地說:「咱們可以搞個突擊。」
「別看我。」阿瑟說,「就算拿著地圖冊我也找不著自個兒的屁股。」
奇德道:「等我吐了你們准要後悔死。」
特皮克能感覺到兩邊衣袖裡飛刀的存在。他先得把其中一柄滑到手裡,然後還要有命把它擲出去。此刻他能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概率大概不會很高。
遇上這類情形,宗教帶給人的慰藉就顯得十分重要了。特皮克轉身瞅眼太陽,對方剛剛從拂曉的雲里抽身出來。
太陽中央還有個小小的黑點。
已故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國王睜開眼睛。
「我本來在飛。」他低聲道,「我還能記得拍打翅膀的感覺。我在這兒做什麼?」
他試著站起來,一時覺得身子發沉,但那感覺轉瞬即逝,他幾乎毫不費力地就站直了身子。他低下頭去,想看看這是什麼緣故。
「哦,天哪。」他說。
河域文明對死亡和死後的事兒長篇累牘,但對生命卻說得很少。生命被視為主線情節之前那麻煩的序曲,只能儘可能禮貌地讓它快進過去。正因為如此,法老很快就得出了自己已經死掉的結論。當然,下方沙地上那具變形的屍體也幫了大忙。
一切都是灰濛濛的。大地看起來鬼影幢幢,彷彿很容易就能穿透似的。當然了,他暗想,我大概的確可以。
他象徵性地搓搓手。好吧,就是這樣了。從現在起事情會變得有趣起來,真正的生活現在才開始。
他身後有個聲音道:早上好。
國王轉過身去。
「你好。」他說,「你是……」
死神。死神道。
國王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一直以為死神的形態是只巨大的聖甲蟲,還有三個腦袋。」
死神聳聳肩。好吧,現在你知道不是了。
「你手裡拿的那是什麼?」
這個?這是鐮刀。
「模樣真夠怪的,不是嗎?」法老道,「我還以為死神會拿著仁慈連枷和正義之鐮。」
死神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
用什麼拿?他問。
「抱歉?」
我們說的還是那隻巨大的甲蟲不是?
「啊。用他的大顎吧,我猜。不過我記得王宮裡有幅壁畫,那上頭他長著胳膊。」國王遲疑片刻,「這麼一講出來又好像有點傻。我是說,長胳膊的大甲蟲。還有朱鷺的腦袋,我記得好像。」
死神嘆口氣。他並非時間的造物,因此過去與未來於他都是一體,不過有段時間他也曾努力嘗試著以每位顧客期待的形象出現。可惜這想法沒有成功,因為死神發現,通常他都不可能在顧客死前知道他們有什麼樣的預期,而人類很少真正預期自己會死,所以他還不如乾脆隨心所欲。從那之後,他就一直穿著戴兜帽的黑袍,這一身不但乾淨利索,而且人人覺得眼熟,全世界都能通行無阻,有點兒像是最高端的信用卡。
「無論如何。」法老道,「我想咱們也該動身了。」
上哪兒?
「難道你不知道?」
我來只是為確保你準時死掉,之後如何全看你自己。
「唔……」國王不自覺地撓撓下巴,「恐怕我得等他們做完準備工作什麼的。把我做成木乃伊,再修座該死的金字塔。唔。等的時候我非得待在這兒附近不可嗎?」
應該是吧。死神打個響指,一匹雄健的白馬從不知哪片綠地上一溜小跑著來到他身邊。
「哦。好吧,我猜我該轉開眼睛,他們先要把肚子里那些軟綿綿黏糊糊的東西弄出來,你知道。」法老臉上閃過一縷憂色。很多事情在他生前看來完全合乎情理,死後想起來卻似乎有些可疑。
「這是為了保存身體,好讓它能在冥界開始新生活。」他有些困惑似的補充道,「然後他們會用布條把你纏起來。至少這一點還算符合邏輯。」
他揉揉鼻子,「可然後他們又要往金字塔里搬進吃的喝的放在你旁邊。有點兒怪怪的,說實話。」
到這一步時你的內臟在什麼地方?
「問題就在這兒,不是嗎?它們都在隔壁房間的罐子里。」國王的聲音里摻雜著疑慮,「我們甚至在我父親的金字塔里放了個天殺的牛車模型。」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那可是結結實實的木頭,」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說下去,「表面貼滿了金葉子,還有四隻拉車的木牛。然後我們又把一塊老大的石頭推過去把門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