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起程之書 二

他永遠不會忘記在宿舍度過的第一晚。房間很長,足以容納蝰蛇學院的十八個男孩,此外它還四面漏風,足以容納整個戶外。設計者或許考慮過「舒適」的因素,不過那也只是為了儘可能避免它:此人竟然設計出了一間比屋外更冷的屋子。

特皮克道:「我還以為咱們都有單間。」

奇德已經佔領了這個大「冰箱」里風勢最小的床位,他朝特皮克點點頭。

「今後會有的。」他躺下來,牙疼似的一縮,「你說他們是專門把這些木板磨尖了還是怎麼的?」

特皮克沒吭聲。這張床其實比他家裡那張要舒服得多。他的父母出身高貴,對子女的生活條件自然有著更高的容忍度。特皮克用的有些東西就連窮困潦倒的白蛉也不屑一顧。

他在薄薄的床墊上舒展身體,開始分析這一天里所發生的事件。他被招收為刺客,好吧,刺客學徒,到現在已經足足七個鐘頭,而他們甚至連匕首的邊都還沒讓他碰到。當然,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奇德湊過來問:「阿瑟哪兒去了?」

特皮克瞅眼自己對面的床鋪。床中央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口袋衣服,袋子小得實在可憐,但衣服的主人卻不知去向。

他瞅瞅四周的陰影,「你覺得他是不是跑了?」

「有可能。」奇德道,「這種事情很常見,你知道。媽咪的小寶貝,頭一次離開家……」

屋子盡頭的大門緩緩開啟,阿瑟倒退著走進房內。他牽了只體型巨大的公山羊,沿著兩側床架之間的通道往裡走。山羊滿心不情願,每走一步都要掙扎一番。

男孩們默默地望著他。幾分鐘之後,他把山羊拴到自己床邊,又把袋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床單上,從裡頭撿出幾支黑色的蠟燭、一棵藥草、一串骷髏頭和一根粉筆。阿瑟拿起粉筆,面部調整出一種閃亮、粉嫩的表情,表明他很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而且無論如何也要做正確的事。他繞著自己的床畫了兩個圈,然後胖乎乎的膝蓋著地,往兩個圓圈之間的空隙里填滿了一系列標記,特皮克這輩子還從沒見過如此令人不快的神秘符號。繪畫完成,阿瑟覺得滿意了,便把蠟燭放在幾個戰略地點一一點燃。蠟燭噼噼啪啪地冒出一股子怪味,讓你明白自己絕不會想要知道它們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男孩從床上的那一堆東西里刨抽出一把紅柄匕首,邁著堅定的步子朝山羊走去——

一隻枕頭砸中了他的後腦勺。

「瞧啊!好個虔誠的小混蛋!」

阿瑟扔掉手裡的小刀,淚如泉湧。奇德從床上坐起來。

「是你乾的好事,起司賴特!」他說,「我看得清清楚楚!」

起司賴特瘦骨嶙峋,一頭紅髮,整張臉基本上就是一塊巨大的雀斑。男孩對奇德怒目而視。

「唔,他也太過火了。」他說,「這麼多宗教搞來搞去,誰也別想睡覺。我是說,如今只有小屁孩才做睡前禱告,咱們來這兒是學習怎麼當刺……」

「你最好閉上嘴,起司賴特。」奇德吼道,「如果多點人做禱告,世界也會變得好些。我知道我自己就禱告得不夠……」

一隻枕頭截斷了他的話。奇德從床上一躍而下,揮舞著拳頭朝紅髮男孩沖了過去。

兩人扭打起來,宿舍里的其他人紛紛上前圍觀。特皮克從床上溜下地,輕輕走到坐在床沿上抽泣的男孩身邊。

他猶猶豫豫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他覺得這應該是安慰人的動作,但又不大確定。

他粗聲大氣地說:「沒什麼可哭的,年輕人。」

「可是——可是所有的符咒都弄花了。」阿瑟道,「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也就是說夜裡大奧姆會過來,把我的內臟纏在一根棍子上!」

「當真?」

「還會把我的眼珠子吸出來,我媽媽說的!」

「天哪!」特皮克大感興趣,「真的嗎?」他覺得十分慶幸,自己的床就在阿瑟對面,到時可以一覽無餘,位置再好不過了。「你那是什麼教啊?」

「我們是嚴格授權奧姆派信徒。」阿瑟道。他擤擤鼻涕,「你怎麼沒禱告?」他問,「你沒有神嗎?」

「哦,有的。」特皮克略一遲疑,「這點毫無疑問。」

「你似乎並不想跟他講話。」

特皮克搖搖頭,「我沒法跟他講話。」他說,「至少在這兒不行。他聽不到的,你瞧。」

阿瑟熱情洋溢地說:「我的神無論在哪兒都能聽到我說話。」

「唔,我的那個只要站在房間另一頭就聽不大清楚了。」他說,「有時候真會搞得非常尷尬。」

「你不會是奧夫勒的信徒吧?」阿瑟問。奧夫勒是鱷魚神,並且沒有耳朵。

「不是。」

「那你究竟崇拜哪位神明呢?」

「說不上崇拜。」特皮克老大不自在,「我不會管那叫崇拜。我是說,他其實也挺不錯的。如果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話,他是我父親。」

阿瑟瞪大了紅彤彤的眼睛。

他悄聲問:「你是神的兒子?」

「在我們那兒,這些都是身為國王的一部分。」特皮克匆忙道,「他不必干多少事兒。我是說,治理國家的工作有祭司負責。他只需要確保每年河水泛濫,你明白,還要跟天穹大母牛那個,呃,至少曾經如此。」

「天穹大……」

「就是我母親。」特皮克解釋道,「反正很叫人難堪就是了。」

「他會不會實施天罰?」

「我覺得不會。他從沒提起過。」

阿瑟伸手往床尾摸了摸。山羊早趁亂咬斷繩子,一路小跑出了門,並且發誓從此棄絕宗教。

「這下我可麻煩了。」他說,「也許你可以請你父親向偉大的奧姆解釋一下。這要求會不會太過分了?」

「也許可以請他試試。」特皮克疑慮重重地說,「反正我明天正好要寫信回家。」

「大奧姆通常都待在地府的某一層。」阿瑟說,「他在那裡監督我們的一舉一動,至少是我的一舉一動。如今只剩下我和我媽媽兩個信徒了,而她做的事兒都沒什麼可監督的。」

「我一定跟我父親說。」

「你覺得大奧姆今晚會來嗎?」

「我看不會。我會請我父親記得叫他別來。」

宿舍的另一頭,奇德正騎在起司賴特背上,抓住對方的腦袋一下一下往牆上撞。

「再說一遍。」他命令道,「快點——『敢在夥計們面前禱告……』」

「『敢在夥計們面前禱告那才是真男人……』詛咒你,奇德,你這該死的……」

奇德道:「我聽不見你說什麼,起司賴特。」

「『那才是真男人,沒什麼可恥笑的。』你混蛋!」

「很好。你可千萬別忘了。」

熄燈之後,特皮克躺在床上琢磨起宗教來。這的確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

蒂傑河谷擁有自己的神,這些神跟外面的世界毫無關係,蒂傑人一直引以為傲。他們的神靈既睿智又公正,而且以卓越的技巧和預見性規範大家的生活,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也有些事情令人費解。

舉個例子吧。特皮克知道太陽升起、河水泛濫之類都是父親的功勞。這些屬於基本中的基本,從庫夫特時代至今一直是法老的職責,這樣的事實你當然不能隨便質疑。不過問題在於,是不是只有河谷的太陽才歸他管?或者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樣?只負責河谷的太陽似乎更合理些,畢竟他父親的年紀也一天天大了。可他很難想像某一天太陽會在世界每個角落升起,只除了河谷上空,這就會引向一個令人苦惱的結論:即便某一天他父親健忘,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而他父親的確經常是丟三落四的。特皮克必須承認,他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為太陽升起做過什麼。你總以為他至少會在黎明時分用力哼哼兩聲吧?可他父親不到早飯的鐘點從不起床,而太陽卻總是按時出現。

他很花了些時間才睡著。無論奇德怎麼說,床實在軟過了頭,除此之外,溫度也太低。而最糟糕的還要數天空:高高的窗戶外頭一片漆黑。家鄉的天空中總是充滿了墓場的噴溢光,那光芒每晚都靜靜地亮著,十分詭異,但卻又那麼熟悉、令人安心,就像是祖先在照看他們的河谷。特皮克不喜歡黑暗……

第二天晚上,一個來自環海沿岸偏遠地區的男孩羞答答地拿出了手工課上編織的木條籠子,企圖把睡在臨鋪的男孩裝進籠子,點火燒死。之後的那個晚上,睡在門邊的斯諾科薩爾把自己塗成綠色(他來自森林裡的某個小國),還問有沒有人自願讓他把他們的腸子繞在樹上。到星期四,宿舍里已經爆發了一場小型宗教戰爭,交戰雙方都是女神的信徒,但一方崇拜作為月亮女神的她,另一方崇拜作為大個肥臀胖女人的她。在那之後,老師們終於出面干涉,並向大家解釋說,宗教固然很好,但也不能搞得太過火。

特皮克懷疑不守時很可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但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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