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事實上,帽子無意讓任何不測發生在自己身上,眼下它正夾在一個很有些迷惑的黑衣盜賊胳膊底下,迅速往破鼓前進。

那個盜賊,我們很快就會發現,是一種很特別的賊——一個偷盜的藝術家。其他的賊只是把沒釘牢的東西通通偷走,這一個卻連釘子也偷。這個賊讓整個安科義憤填膺,因為這是一位專愛挑戰高難度的傢伙。被這個賊偷走的東西不僅釘得牢,還藏在難以靠近的金庫里,有眼尖的守衛把守。還有,此賊偷盜的成功率高得驚人。有些藝術家能把教堂的天花板畫滿,這位「藝術家」則能把那畫偷走。

記在此賊名下的案子包括:在晚禱進行到一半時從鱷魚神奧夫勒的神廟盜走鑲滿寶石的開膛刀,在王公最棒的賽馬正要贏得比賽時從它腳上偷走銀馬掌。還有一天,盜賊工會的副會長哥里駝勒·敏撲西在市場上被人撞了一下,回家時發現剛剛偷來的一把鑽石竟不翼而飛,他立刻便明白了誰是罪魁禍首 。此人是那種能夠偷走先機、盜取時機的賊,還能直接從你嘴裡把話偷了去。

不過,今天這一票絕對是這個偷盜藝術家從沒體驗過的。被偷的東西不僅主動喊賊來偷自己——那聲音十分低沉,還很有權威——甚至給出了詳詳細細、簡直不容拒絕的指示,說明贓物應該如何處理。

此刻正是黑夜和白晝交替的時候,也是安科-莫波克一天的轉折點。那些在太陽底下討生活的人剛剛勞作了一整天,眼下正在休息,那些在冰涼的月光底下老老實實掙飯吃的人則正振作精神準備開工。的確,時間剛好行進到那個溫柔的分界點,闖空門已經太晚,夜盜又還嫌太早了些。

靈思風孤零零地坐在煙霧瀰漫、擁擠不堪的酒吧里,突然桌上落下一團陰影,一個形象兇險的人影坐到了他的對面。靈思風對此並不怎麼在意,因為兇險的人影在這地方實在過於稀鬆平常。破鼓無疑聲名狼藉,但卻是整個安科-莫波克最有格調的聲名狼藉,它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一名聲。守在門口的巨怪對每個顧客都要仔細審查,審查項目包括黑色的斗篷、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魔法大劍,諸如此類,等等等等。那些沒通過的人是什麼下場靈思風一直沒弄明白。沒準兒他把他們都吃了。

那人罩著黑色的天鵝絨兜帽,帽子邊緣還鑲了一圈動物毛皮。這個兜帽里鑽出一個嘶啞的聲音。

「噓。」它說。

「我還不想噓噓,」靈思風正處在那種意志渙散、難以自持的狀態,「再喝點兒應該就得去了。」

「我找個巫師。」那聲音說。聽起來它似乎因為要偽裝自己而顯得格外沙啞,不過這在破鼓同樣是稀鬆平常。

「有什麼特別中意的人選嗎?」靈思風戒備起來。這種事可是會惹出麻煩的。

「他要熱心於傳統,不介意為了巨大的回報承擔風險。」另一個聲音回答道。它似乎來自陌生人胳膊底下的黑色皮盒子。

「啊,」靈思風說,「這倒是把範圍縮小了些。事情是不是還涉及前往未知之地的艱辛旅程,並且很可能要面對無數的危險?」

「正是如此,事實上。」

「與富於異國情調的生物相遇?」靈思風微笑起來。

「有可能。」

「幾乎肯定是九死一生?」

「幾乎可以肯定。」

靈思風點點頭,伸手拿起自己的帽子。

「好吧,祝你在尋找目標時交上好運氣。」他說,「我倒也可以幫幫忙的,只不過我不準備這麼干。」

「什麼?」

「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去未知的大地,在異國的怪獸爪子底下九死一生,這種事兒我就是不感冒。我試過,但總是抓不住訣竅。各有各的命,要我說,而我生來就是為了無聊。」他把帽子扣在腦袋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他走到了通往街道的台階底下,就在這時,他身後有個聲音說:「一個真正的巫師肯定會接受的。」

他可以繼續走。他可以走上台階,走到街上,去撕格巷克拉奇人開的外賣買份比薩,然後回去睡覺。這樣的話歷史就會徹底改變,事實上它還會短上許多,但至少今晚他可以睡個好覺,儘管當然是睡在地板上。

未來屏住呼吸,等著靈思風走開。

他沒走。原因有三。首先是酒精的作用。其二是自尊心——哪怕最謹慎的膽小鬼,有時心裡也會閃出那麼一點點自尊。但第三個理由卻是那個聲音。

它很美。聽起來就像柞蠶絲看起來一樣。

巫師與性的關係相當複雜,不過我們已經暗示過,總的說來它可以歸結到這麼一句:涉及葡萄酒、女人和歌兒的時候,巫師們盡可以愛怎麼喝怎麼喝,想怎麼唱怎麼唱。

前輩們告訴給年輕巫師的理由是,魔法的實踐勞心費力、十分困難,同黏糊、鬼祟的活動正好互相排斥。比較明智的法子,人家告訴他們,是乾脆忘了那些事兒,好好把渥得里的《玄妙入門》搞搞清楚。有趣的是,這些理由似乎並不能讓年輕的巫師們滿意,他們懷疑真正的原因在於規矩都是巫師老頭子定的,而這些人的記性個個壞得出奇。他們完全想錯了,儘管真正的原因早就沒人記得:假如允許巫師隨隨便便繁殖後代,就有出現大法師的危險。

當然,靈思風這人還算見過些世面,而且早先的訓練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跟女人相處很是得心應手,哪怕一次幾個鐘頭也用不著跑去洗個冷水澡再回屋躺倒。可剛才的聲音,即便是雕像聽了也不免要從底座上跑下來,到操場上衝刺幾圈,再來五十個俯卧撐。那聲音能讓「早上好」聽起來像是邀你上床睡覺。

陌生人掀開兜帽,甩甩自己的一頭長髮。她的頭髮幾乎是純白的,而皮膚又晒成了金黃,兩者加在一起,恰似一根鉛條正中男人的性慾。

靈思風遲疑片刻,因此失去了保持沉默的絕佳機會。從台階頂上傳來了巨怪的渾厚嗓音。

「嘿,我嗦了你們不能蟲則過——」

她向前一躍,把圓形的皮盒子塞到靈思風懷裡。

「快,你必須跟我來。」她說,「你有很大的危險!」

「為什麼?」

「因為如果你不來我就要殺了你。」

「哦,不過等等,那樣的話——」靈思風的抗議委實虛弱無力。

三個士兵出現在樓梯頂端,都是王公私人衛隊的成員。為首的一個低頭朝屋裡燦爛地微笑。那笑容暗示說他已經打定主意,下面的笑話只會供他一個人樂呵。

「誰都別動。」他建議道。

靈思風聽到背後咔嗒一聲響,後門出現了更多衛兵。

破鼓的其他客人都頓住了,許多隻手停在各式各樣的武器上。來人不是城裡尋常的警備隊——那些人小心謹慎,基本上還都很腐敗。王公的私人衛兵完全不同,他們壓根兒就是一坨坨活動的肌肉,而且絕對沒法賄賂,哪怕僅僅是因為王公的出價可以高過任何人。無論如何,他們的目標似乎只是那個女人,於是別的顧客都放鬆下來,準備欣賞表演。最終這事兒說不定還會有些參與的價值,當然那要等明確了哪一方會獲勝之後。

靈思風感覺自己手腕上的壓力在增加。

「你瘋了?」他嘶嘶地說,「這可是跟那個人作對!」

只聽嗖的一聲,小隊長的肩膀上突然長出一把匕首的刀柄。緊接著那姑娘猛一轉身,以外科手術般的精確性伸出一隻小腳,頭一個進門的衛兵猝不及防,被一腳踢中下身。屋裡的二十雙眼睛同時漫出了同情的水汽。

靈思風抓住帽子就想往最近的桌子底下躲,可手腕上的桎梏鋼鐵一般毫不放鬆。下一個靠近的衛兵被另一把匕首插中了大腿。然後她拔出佩劍——那劍的模樣活脫脫是根特別特別長的針——恐嚇似的把它高高舉起。

「還有誰?」她說。

一個衛兵舉起了十字弓。圖書管理員本來弓腰駝背地坐在酒杯跟前,現在懶洋洋地伸出一隻胳膊,像用橡皮筋扎在一塊兒的兩根大掃帚柄,砰一下把衛兵拍得倒退幾步。弓箭射中靈思風帽子上的星星以後彈開去,隔兩張桌的地方坐著位受人尊敬的皮條客,箭正好沒入他身邊的牆上。他的貼身保鏢飛出一把匕首,差點傷了屋子對面的一個小偷,此人於是撈起一張長凳向兩個衛兵砸過去,而這兩個衛兵又轉而攻擊離自己最近的酒客。此後就是一長串連鎖反應,很快每個人都開始拚命——要麼拚命躲,要麼拚命往外擠,再要麼拚命揮拳頭。

靈思風被那姑娘不停地往吧台背後猛扯。櫃檯底下,店主坐在錢袋上,膝蓋上橫放著兩把彎刀,此時他忙裡偷閒,正喝著小酒。時不時傢具破碎的聲音會讓他臉上一陣抽搐。

在被拽走之前,最後落入靈思風眼帘的是圖書管理員。儘管模樣彷彿毛茸茸、裝滿水的橡膠口袋,但這隻猩猩的重量和臂展可不會輸給屋裡的任何人。眼下他正坐在一個衛兵的肩膀上,努力想扭開對方的腦袋,而且成績還不壞。

對於靈思風來說,更迫切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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