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生命——藝術

阿赫邁特把茶水倒進乾淨的茶杯,又把茶杯放到一個小托盤上後,端著托盤走進了房間。

伊科努爾說:「啊,快十一點了!再坐一會兒我就走!」

「那怎麼行?我們什麼都還沒說呢!」

伊科努爾說:「沒說嗎?」她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這不是剛來嘛。我要跟你說……」

「什麼?」

阿赫邁特嘟囔道:「所有的事!」

「你不是要談藝術的嗎?」

「是的!有時我害怕自己不相信藝術。」為了看到伊科努爾的反應,阿赫邁特盯著她的臉說:「如果我不能相信藝術怎麼辦?」

伊科努爾的樣子很輕鬆,她似乎在想:「過一會兒,等我把茶喝完,然後再走十分鐘的路,到家換上睡衣我就可以睡覺了!」

阿赫邁特重複道:「我在說,如果我不能相信藝術怎麼辦?」

「是的,我在聽你說話!」

「你是在聽,但像在聽故事。」

伊科努爾說:「那就讓我再抽一根煙吧!抽煙的時候就不像在聽故事了,對嗎?」

阿赫邁特說:「如果我不能相信藝術那就可怕了!」

「是的,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這無疑是件糟糕的事情!」

「你不明白!糟糕算什麼!簡直就是災難!現在我害怕的就是這個。我害怕,因為哈桑說不能用這些畫來幹革命大概是對的。」為了等待伊科努爾的回答,阿赫邁特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後他生氣地站起來說:「你倒是說呀,你是怎麼想的?你覺得哈桑的話是對的還是錯的?告訴我他是錯的。」

伊科努爾說:「如果你要我說的話,我告訴你,哈桑他是錯的!」

阿赫邁特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走起來。然後他停下腳步看著自己的那些畫說:「那麼它們的意義何在呢?」

伊科努爾說:「那麼,你的那些藝術理論怎麼了?」

「我以為我的那些理論也同樣是你的理論,因為你在讀藝術史博士學位!」

「是藝術史,但是關於建築的。建築物在為自己尋找必要性時是不會有煩惱的。特別是奧斯曼帝國時期的那些建築。大概任何一個建築師都不會對清真寺的必要性產生懷疑,即使有什麼懷疑,最多也是對它的形狀。但你的煩惱不是這個!你不能相信自己的那些畫是必要的!」

阿赫邁特絕望地說:「是的!我怎麼辦?」

「你不是說把舊的東西作為一個整體來思考是一種成見嗎?你還能嘲諷奧斯曼帝國建築上的整體憂慮嗎?」

阿赫邁特說:「你是要報復,還是要幫我?」

「我要告訴你我的觀點。」

「你說吧。」

「當你在這種問題上感到困惑時,要麼不去想它,要麼想到最後。」

「如果我想到了最後會怎麼樣?」

「你會放棄作畫,或者是不再畫這樣的畫。也許你會像曾經嘗試過的那樣繼續去畫農民的畫。」

「如果那樣,我還不如去搞政治。那樣會更直接。」

「不,這並不是一個取捨的問題,也可以兩者兼顧。關鍵在於是否可以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伊科努爾笑著說,「我知道你為什麼難受了。因為你決定要去幫哈桑,或者要去為那本雜誌工作!」

阿赫邁特驚訝地說:「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

「聽著。你為什麼會決定要去為雜誌工作?因為你覺得他們的觀點跟你的相近。哈桑來了,他請你幫忙,你覺得拒絕他不仗義。而我認為這些並不重要。你心煩是因為,你覺得那些喊著『行動,行動!』的人是對的。你決定去做一件更容易被認為是必要的事情。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需求呢?」伊科努爾用手指著那些畫說:「因為你認為它們無法履行這個職責。因為這些畫不能成為一切。是嗎?」

阿赫邁特說:「就算是吧!」

「就算是嗎?」

阿赫邁特生氣地說:「好,是的,是的。那又怎麼樣。」

「你幹嗎生氣?你就是因為這才難受的,因為你的這些畫不是一切,因為它們不是一個整體。在你決定要為哈桑他們的雜誌工作時,你明白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麼,我怎麼辦?」

伊科努爾說:「想想你自己的理論!」她把茶喝完,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了托盤上。

「我的理論。我的理論嗎?我還沒找到它呢。我努力讓自己去相信它。藝術是一種信息。這些畫傳遞著一種信息,但這種信息是必要的嗎?當然我先不去考慮信息是否可以傳遞出去。只有像我這樣奇怪的人才會去畫這樣的畫!所有那些嚷嚷要行動的人,諷刺我的人都是對的。哪裡見過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會去搞藝術?人們鄙視藝術也是有道理的。而我們對那些鄙視置之不理,於是他們就說:『算了,算了,隨他們去吧,我們也太為難他們了!』而他們說的那些大話又能很快讓我們得到安慰,比如說:『當然了,我的朋友,藝術的力量是不可被否認的!我們忽視了藝術!』哈桑對我也說了同樣的話……請你再喝一杯茶。」

伊科努爾說:「如果你馬上給我一杯淡茶的話!」

阿赫邁特跑到廚房,他想:「是的,她也會走的!大概對她來說我也並不很重要。我在向她傾訴那些最深層次的煩惱,而她在想著回家睡覺。反正她是要去奧地利的。那我就去跟哈桑他們一起干。另外,我再去找份工作。我去跟厄澤爾說……我想那家廣告公司會馬上要我的。我先找份工作,然後參加革命者的行動。」

「你在自言自語地說什麼呀?」

當阿赫邁特突然看見伊科努爾已經站在爐灶邊時,他吃了一驚,因為他沒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突然轉身抱住了伊科努爾,笨拙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隨即又轉向了爐灶。

一陣沉默。阿赫邁特拿著托盤迴到房間。他問:「你認為我說的那些話對嗎?」

「你讓我說什麼呢?別想太多了!」

「也就是說你認為我是對的,我說的那些話是對的,不是嗎?用這些畫什麼事也幹不成!」他指著報紙說:「特別是在生命慘遭殺戮時,它們就更沒意義了……忙於作畫就是一種愚蠢。說愚蠢太輕,簡直就是目空一切,自我陶醉。」

「那麼,照你的意思,搞藝術、研究藝術史、研究科學也是這樣的。甚至只要不是直接和政治有關的,無論你做什麼都是荒唐的!」

阿赫邁特嚷道:「是的,荒唐的!荒唐嗎?你覺得呢?」

「我認為這是錯誤的。」

「當然,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情感告訴我,當海珊·阿斯朗塔什被殺害時,畫那些老商人們的畫也是不合適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怎麼辦?」像往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時一樣,他又激動地說:「戈雅……戈雅在面對殺戮時不是無動於衷的……你想想《1808年5月3日夜槍殺起義者》。」

「是的!但你也不能算是無動於衷的!」

阿赫邁特嘟囔道:「我該怎麼辦……怎麼辦?不知戈雅在目睹法軍對西班牙人民的殺戮時在想什麼?」

伊科努爾說:「我認為這是一種暫時的困惑!因為土耳其的藝術任何時候都沒陷入過對其必要性的懷疑!」

阿赫邁特說:「那是在以前!也就是在藝術出自大眾的時候,抑或在皇宮或是別的什麼地方自然產生出來的時候。現在?現在我們是這樣的嗎?我既不在大眾之中,也沒人希望我去這麼做。另外,十年前、二十年前需要藉助藝術隱晦表達的東西現在都可以直截了當說出來了。」

「你大概也明白,這些話跟你的『關於藝術也是一種信息』的理論是矛盾的。那些直截了當說出來的信息和用藝術傳達出來的信息是迥然不同的。」

「是的,是的,我什麼都明白。但你也看到了,我感到不舒服了。你跟我說句話,讓我可以像以前那樣去作畫。」

「你說這話,好像以後你不會去畫畫一樣!」

「也許這種不舒服會很快過去。當然,即使過不去,我也會繼續畫畫的。但困惑呢?我希望藝術就是一切!」

「很遺憾,它不能成為一切。但情況也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糟糕。」伊科努爾笑著說,「我這是怎麼了?我也興奮了,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她打了個哈欠說:「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覺了。唉,現在家裡人又該嘮叨了……」

阿赫邁特激動地嘟囔道:「藝術是長久的,生命是短暫的。這是希波克拉底 的名言,歌德不停地重複過。」

伊科努爾說:「這些天你也多想想這句話,對你會有好處。」

阿赫邁特說:「但我知道無論重複多少遍,我都不會感到心安理得的!還好哈桑來了,因為在土耳其畫畫,就像是在一個需要人人叫喊著說話的國家裡選擇當啞巴。」

伊科努爾說:「行了!剛才你還在說,所有的一切,一切外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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