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兩本老日記本

阿赫邁特說:「看,今天我還找到了這本筆記本,你讀給我聽,看看裡面寫了些什麼!」

伊科努爾接過本子翻了翻,但什麼也沒看見,她翻到本子的後面,依然什麼也沒找到。

阿赫邁特說:「大概前面幾頁寫了點東西!」

伊科努爾說:「你爸爸也是這麼乾的!字是從右往左寫的,但本子卻是從前往後的歐式用法!」

阿赫邁特笑著說:「歐式思維!」

伊科努爾說:「還真是這樣的……我以為我們更歐化,但你爸爸比我們離大眾更遠。」

阿赫邁特說:「把舊的東西作為一個整體來思考是一種和舊的東西一樣陳舊的謬見!以為過去是天堂的人會這麼想!」他不好意思地接著說道:「我們讀過馬克思主義!」

「你知道嗎,你爸爸也讀過!」

「真的嗎?但在他的書房裡沒有一本這方面的書。」

「他說是從一個朋友那裡借來的!」

「那麼,他去歐洲的時候為什麼沒買?在法國的時候……」

伊科努爾興奮地說:「後來他去法國了嗎?什麼時候去的?」

「他去了,因為我看見他去了。」阿赫邁特指著那兩本筆記本說,「你讀的那些神話里的其中一個主人翁就是我!你還沒看這本筆記本呢。」

伊科努爾翻了翻,她看到了一行字,笑著說:「我的半個世紀的商人生涯!」

「接著讀!這是我爺爺的!」

「沒別的東西了!同樣的一句話寫了十遍。看也看不清!你爸爸的字寫得更規範。手寫的阿拉伯字母看起來很費勁。」

「我知道了,你的博士要去國外讀了。」

伊科努爾說:「別提這事!」她看著筆記本,慢慢地讀了起來:「『這裡是我和尼甘在一起……柏林……很有教育意義……照片是樣好東西……』這裡沒什麼東西了。如果要看,就看另外那本……你爸爸為什麼要去法國?」

「我不知道!大概是突發奇想,他就去了。別的還有什麼,讀來聽聽!」

「他寫了自己的思想和煩惱。你爸爸是個有點傻,又有點趣的人!」

「好了,先別評論,你接著念!」

伊科努爾開始念起來:「『1937年9月13日。昨天我去貝希克塔什見了穆希廷。我們在一家酒吧里坐著聊了天。他什麼也沒對我說,另外他還有一種嘲諷的態度。跟他談完後,日常生活對於我來說彷彿變成了一件被禁止的事,就像每一秒鐘都在犯罪一樣。』另起一行。『今天我去辦公室了,在那裡坐了一整天。』」伊科努爾開始咯咯笑起來。

阿赫邁特生氣地說:「有什麼好笑的?凡是心煩、有時間的人都會寫這樣的廢話。」

伊科努爾說:「你這話是認真的嗎?」她像是很失望。但為了讓阿赫邁特高興,她又開始挑著讀起來:「為什麼他們是那樣的,而我們是這樣的?為什麼我喜歡讀盧梭或是伏爾泰的書,卻對泰夫菲克·菲克雷特或是納默克·凱末爾的書不感興趣?」她抬起頭說:「你覺得這些如何?」

阿赫邁特問:「全都是這樣的東西嗎?」

「是的,類似這樣的東西。當然還有一些事件。」

「怎麼?他不會寫去雜貨店買東西的事吧?」

伊科努爾說:「既然你這樣不感興趣,為什麼還要把本子給我?」

「我怎麼知道?我想可能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伊科努爾接著讀下去:「每天早上我都帶著能看到一些可以改變、影響我生活的新東西的希望讀報紙。」她翻了一頁。「我讀了很多書。讀了一些經濟和哲學方面的書籍。」她又翻了一頁。「我看了自己寫的這些東西。它們沒有真實地反映我的日常生活。我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和裴麗漢、侄兒們、阿伊謝和母親的閑聊和一些微不足道、簡單的事情上了。」

阿赫邁特說:「看,這些是對的!這就是人人擁有的一種普通的生活。這是一個沒能超越膚淺的人。」

伊科努爾說:「是的,大概你是對的!為什麼讀的時候你喜歡了?」

「別人的日記本總會讓人感興趣的!」

「是的,我看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但你爸爸身上有種和愚昧混雜在一起、讓人感興趣的單純。你曾經提到過這點。但我現在要問你的是:和妻子以及兩個孩子過著舒適生活的一個富商做的這些事情,在哪裡可以遇見?」

阿赫邁特說:「在土耳其可以,而且是經常的!」

「誰?舉個例子……別跟我說那些寫回憶錄的退休老人或是對藝術感興趣的人。他還是個商人時就失去了所有的東西……甚至是他的妻子!」

阿赫邁特說:「我媽媽是對的!」

「親愛的,難道我們要去爭論這些嗎?」伊科努爾用一種溫柔的聲音說,「看,我再往下念一點,你就會覺得我是對的了!」

「念吧!如果你那麼想念的話。」

「1938年3月14日,周日。昨天晚上我們又去黑爾·魯道夫那裡了。」

「他是什麼人?」

伊科努爾說:「一個德國人!你爸爸那裡應該有他寫來的信。也許在那些舊物里你能找到。你去找找吧!然後他和蘇萊曼·阿伊切里克也通過信。」

「怎麼了?現在你對那些發了霉的舊東西也感興趣了嗎?」

伊科努爾用「親愛的,我們這不是在玩嘛!」的神態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念道:「魯道夫又把荷爾德林的詩背誦了一遍,他說了自己關於東方靈魂的觀點以及對奧馬爾的一些看法。他也談到了我,讓我不要離開理性主義。」伊科努爾又抬頭問道:「那麼你覺得這些如何?」

「不怎麼樣!你說說發生的事情。」

「我把一切——我的整個人生和我在這裡寫的關於農村和土耳其振興的這些計畫聯繫在了一起!」

「這些可能是在凱馬赫寫的。」

「是的,你早就知道嗎?」

「我媽媽說過。那些計畫也出版了,書在那裡。」

伊科努爾站起來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書。她翻了翻書,看見夾在書里的一張剪報。她高聲念道:「《烏托邦和我們的現狀》!有人批評了你爸爸。」

「是的,從文章的標題就可以看出那人有多正確。我們的現狀!我們的現狀在哪裡?我爸爸甚至沒去靠近它們。」

「對!我不能說你爸爸找到了一個真理。但他自己是真實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為他忙著弄那些烏托邦的計畫,所以他是真實的!」

阿赫邁特說:「是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我看來這並不很重要。就像你說的,這是歐化的原因。」

「是嗎?」

「不是嗎?在這些文字里你找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我沒找到太多的東西。我只是感興趣。」

伊科努爾似乎又感到了希望。她開始念道:「1939年9月26日,周二。我為什麼要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決定寫日記?也許是因為突然覺得時間流逝得太快的緣故!」她也不喜歡自己讀的這段話。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結結巴巴地讀道:「九點半。晚飯我們吃了肉丸和四季豆!」

阿赫邁特生氣地站起來說:「你為什麼要給我念這些?一點也不可笑!可憐的人!他竟然認認真真地寫了這些!肉丸、四季豆……也許你可以把它們比作現在時髦的那些故事。或許你還可以用它們來出一本藝術雜誌……你看過《悲傷的宅邸》嗎?肉丸、四季豆……有什麼好笑的?好了,別再念了,因為它們讓我生氣。」

「那麼,你期待的是什麼?」

「我,你知道,我在考慮畫一幅爺爺的畫。我以為如果你給我念了這些本子上寫的東西,我就可以稍微進入一下畫的氛圍。但我弄錯了。如果我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話,我就會犯你剛才說的錯,手帕的褶皺……是的,你是對的。我喜歡錶現自己對細節的考慮,同時也想顯耀自己的本事!這些都是不好的傾向。你讀的這些東西也在助長這種傾向。如果我要畫爺爺的話,我不能以這些東西為依據,而是應該用我自己的想像力。那樣會更真實!因為這些愚蠢的細節會誤導人。整體的東西在哪裡?我必須去思考整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此我感到心煩了。我以為這些老筆記本可以讓我了解實際生活。而其實,不知道這已經是第幾次了,我絕望、悔恨和悲哀地看到,對我來說了解實際生活的途徑是不一樣的。我必須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創造藝術。」

「你是在說,儘管你閉門作畫,但依然可以認識到最深層的真實嗎?」

「是的。至少我這樣認為,不對嗎?」

「也就是說,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歷史、複雜的生活,所有的外部世界,都是為了你的那些畫嗎?」

「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如果我不能去相信這點的話,我就沒法畫畫了。」

伊科努爾用一種略帶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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