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一個朋友

門鈴響了一下。阿赫邁特看了看錶嘟囔道:「六點!是伊科努爾!怎麼一下就六點了!」他跑到門口,「你怎麼現在才來,蟲子,怎麼現在才來!」他邊說邊打開了門,但隨即又愣在了那裡,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哈桑。

哈桑說:「誰是蟲子啊?你好!」他擁抱了阿赫邁特,並在他的臉頰上親了兩下。

哈桑說:「我正好經過這裡,順便過來看看!」哈桑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笑著說道:「我的腦子裡還有別的事情。」

阿赫邁特想:「他是個正直的人!畢竟是個革命者。」

「坐,快坐!」

「如果你在等人,如果你有事我就不坐了。」

阿赫邁特說:「沒事,沒事,坐吧!我們稍微談談,好久沒見到你了。」

「我也正想說同樣的話。」

「你喝茶嗎?」

哈桑說:「你去煮吧!」隨後他突然往阿赫邁特的後背重重打了一拳,他說:「你還好嗎?」

阿赫邁特踉蹌了一下,但他努力不讓哈桑覺察到。點燃爐灶時,他感到了後背上的麻木。

哈桑說:「你還在畫畫嗎?就只畫畫嗎?」

「是啊!」

「多可惜啊!你動作快點!」

阿赫邁特把水放到爐灶上後走進了房間。他看見哈桑坐在房間正中的凳子上,伸著穿著軍靴的腳,邊抽煙邊在看他的畫。阿赫邁特突然想挖苦他一下。

「你都快三十了,怎麼還像個十八歲的革命者那樣身穿派克大衣,腳蹬軍靴。這身打扮哪像個畢業於加拉塔薩賴私立高中的人啊?」

哈桑說:「我是畢業於加拉塔薩賴,但我還是個老百姓的孩子!跟你一樣……」停頓了一會兒後他接著說道:「每次到這尼相塔什來,我的仇恨就會加劇!看見這裡的商店、服裝店和女人們,我對資產階級的仇恨就會加劇!」

阿赫邁特說:「好啊,那就經常過來,會有好處的!」

「我不需要這樣的東西!你大概需要,但你的心已經麻木了!」

他們互相笑了笑。阿赫邁特想:「很好,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儘管他覺得我沒有足夠的活力,但仍然還愛我!以前我們也是這樣的……以前!」他似乎有點傷感。他是在加拉塔薩賴私立高中上學時認識哈桑的,但他們之間的友情是在阿赫邁特從法國回來後才加深的。哈桑比阿赫邁特小三歲。阿赫邁特正想回憶往事,但他對自己生氣了。他好好地看了一眼哈桑,想到:「派克大衣和軍靴不會誤導我,他也老了!」

阿赫邁特問:「現在你在幹什麼?」

「我跟父親在家裡待著。你知道,六個月前我母親去世了。」

「我知道!你在翻譯東西嗎?」

「是的,湊合著過。」

「你畢業了嗎?」

「我壓根兒不去學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畢業。」

「他們不會開除你嗎?」

「我有永久上學的權利。當然因為你是在法國上的大學,所以不知道這裡的規矩。」

阿赫邁特做出生氣的樣子,但他並沒生氣。即使要生氣,他也會生氣自己學了繪畫,而不是在巴黎學了繪畫。他拽過一把椅子坐到了哈桑的對面,開始目不轉睛地看著哈桑的臉。哈桑大概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但他沒有把視線從畫上移開。他嚴肅地、彷彿在讀什麼東西似的、聚精會神地看著那些畫。然後他轉過身對阿赫邁特笑了笑。

阿赫邁特問:「你覺得怎麼樣?」

哈桑說:「說實話,我對油畫一竅不通。」

「你太謹慎了!」

「我可沒你那麼謹慎,無黨派社會主義者!」哈桑說著站了起來。「你還是無黨派社會主義者嗎?」哈桑是工人黨成員。他一直為自己是個工人黨成員、父親是個教師而自豪。

阿赫邁特說:「現在有很多不是工人黨成員的社會主義者,而且所有的喧鬧也是他們弄出來的!」

哈桑說:「喧鬧不假,但都是不需要的!」隨後他認真地說:「讓我來告訴你,別認為我是個完全的工人黨成員。有很多像我一樣的朋友,他們正在尋求一條介於工人黨和民族民主革命黨之間的道路。和這些朋友……」

阿赫邁特說:「你一直都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觀點!陷入窘境時,你就開始為自己,而不是為黨的觀點辯護。」

「嗨!你怎麼在家裡坐著坐著變得激烈起來了!」

阿赫邁特說:「你以為通過大選可以把社會主義引入土耳其!但我們見識了你們在大選中的表現!」

哈桑說:「難道以前我們沒談過這些問題嗎?談一次就夠了……」

「你取笑我是個無黨派社會主義者。那我就來好好享受一下無黨派的樂趣。」

哈桑說:「老兄,這種樂趣你一生下來就在享受。要得到這事的樂趣,你得不時地去做些什麼,不是嗎?」他說這話不是為了傷害阿赫邁特,而是出於友好。

阿赫邁特感動了。但他說:「我什麼事也不幹又怎麼了?因為沒一個是我喜歡的!」

「不喜歡你可以批評,我們可以爭論!」

阿赫邁特想:「這倒也對。」他想回敬一句話,但腦子裡想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隨後他突然嘟囔道:「我這不是在畫畫嘛!」他用手指了指畫,然後愧疚地笑了笑,跑去廚房煮茶了。他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無奈,但哈桑是個好人!關於我他是不會想不好的東西的。」他走出了廚房。

哈桑還坐在那裡盯著他的那些油畫看。

「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

「親愛的,當然是我的畫!你盯著它們看了那麼久,但還什麼也沒說!」

「大概你是想表達什麼東西,但我不懂!」

阿赫邁特先感到了憤怒,但隨即他變得心平氣和了,他想:「哈桑是個好人!如果是麥廷或是薩吉特的話,他們會馬上說我的畫里充滿了厭煩、對民眾的不信任,或是妥協主義!」

「親愛的,你還是說吧,你想到什麼了?」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明白!我不懂這些雅緻的玩意兒。」但當他看見阿赫邁特臉上的表情時,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說些什麼,於是他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嚴肅地畫畫,還是想用這些畫來嘲諷什麼!」

阿赫邁特興奮地說:「你真的這麼看嗎?」

哈桑彷彿很驚訝,他問道:「什麼叫真的?」

阿赫邁特說:「也就是說看不出到底是嚴肅,還是嘲諷!」隨後他興奮地幾乎嚷著說道:「萬歲!你知道嗎,人們對戈雅也說了同樣的話!他們搞不清戈雅是在跟貴族們開玩笑,還是在仰慕他們!」

哈桑用手指著畫上的那些人說:「你大概不會仰慕這些人!」

「當然不會!但我還是試著想去理解他們一點。或者說是認識他們……」

哈桑說:「你很激動!」

阿赫邁特生氣了,但他跑去拿來了戈雅的畫冊。他翻著那本厚厚的畫冊,開始讓哈桑看上面的畫。他不時說:「你看這些,這些!我也剛剛開始理解戈雅……」

哈桑問:「你在模仿這些畫嗎?」隨後他又馬上補充道:「但你的那些畫和這上面的一點也不像。啊,等等,這是《裸體的瑪哈》吧?好在我還知道這個。有一部這樣的電影,你看過嗎?畫家是在嘲諷裸體嗎?」

阿赫邁特站在哈桑身邊,快快地翻動著抱在懷裡的戈雅的畫冊。最後他翻到了要找的那幅畫:《1808年5月3日夜槍殺起義者》。他說:「那麼,你覺得這幅畫怎麼樣?……」

「哇!……太好了!……我知道這幅畫。」

阿赫邁特說:「怎麼樣?你看見了吧?」隨後他突然驚奇地停頓了一下,他分不清是在為戈雅,還是在為自己感到驕傲。稍微平靜一些後,他想:「我為什麼要給他看這些?我希望他理解我……為了理解我,他就應該理解戈雅嗎?」他很氣憤,想對哈桑說些難聽的話。

「好了,別看了!你看不懂,也不會喜歡!」

哈桑說:「還真是些有意思的東西。」隨後他不假思索地說道:「最近一段時間我們忽視了藝術……」他有幾個像這樣非常實用,可以隨口說出來的句子。阿赫邁特走開了,但哈桑還在翻看著畫冊。「你看,你看,他也像你一樣畫了貓!一個孩子、一隻鳥、幾隻貓……」他的樣子像個孩子。「這些也是,是的,很可笑。國王們,優雅的女人們……哈哈,我愛上戈雅了,他的畫真不錯!」他突然合上畫冊站起來打了個哈欠,微微地笑了笑。他的微笑似乎在說:「萬歲!你讓我度過了有趣的幾分鐘!」

阿赫邁特說:「我去把茶端來!」他仔細地看了看哈桑的臉,腦子裡閃過關於革命、藝術和革命者的模糊不清的想法。

哈桑又抬眼看了一眼阿赫邁特的畫,隨即他那張微笑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說:「你看,你也畫了貓……中產階級的人們,現在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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