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新的一天正在開始

阿赫邁特一睜眼就看了看錶,十二點半。他想:「夜裡我是兩點躺下的,整整睡了七個半小時!睡多了!」他急忙下床,脫下睡衣,打了個哈欠。穿衣服時他想:「我怎麼又忘關門了!」房間里依然還有亞麻籽油的味道。他曾經在書上看到有關亞麻籽油致癌的消息。自從五年前父親死於癌症,他就開始注意這些事情了。他想:「還是找個地方寫個提示吧,這樣可以讓我睡前別忘了關門!」隨後他覺得自己過於謹慎了。他嘟囔道:「我不喜歡謹慎的人,但要是霍亂流行了,第一個往醫院跑的人就是我!我又想長壽,因為我想要的畫只能在五十歲以後才能畫出來。戈雅 活了八十二歲。畢加索還在作畫。伯特蘭·羅素 今年剛剛去世。」關於一個藝術家應該活多久以及長壽的種種好處,他的腦子裡還有許多別的想過、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但他沒去多想。去廁所時,他走到靠在牆上的一幅油畫旁。那幅畫他是前天畫的,今天他想繼續畫下去。他用手指觸摸了一下畫布,發現油料已經完全乾透,他高興地走進了廁所。

一到裡面,像每天早上那樣,因為光著腳進廁所他先跟自己生氣,隨後開始想一天的安排。因為周六沒人願意上法語和繪畫課,所以這天的大部分時間是歸他自己的。傍晚可能女友伊科努爾會來。「不知道我奶奶怎麼樣了?」他奶奶的健康狀況很糟糕,醫生們甚至談到了死。尼甘女士已經卧床不起,不時嘟囔一些奇怪的話語,有個護士在照看她。他想:「我不是要畫一幅爺爺的畫像嗎?」為了不像那些滿臉絡腮鬍、頭髮蓬亂、玩世不恭的藝術家,他每天早上都要剃鬍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嘟囔道:「你的臉像戈雅的嗎?我最近又崇拜上戈雅了!」他做了個對自己生氣的樣子。洗好臉走出廁所,他撿起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報紙。在報紙邊上他還看到了一個信封,那是一張畫展的請柬。他打開請柬,「甘嘉伊為他的畫展印了請柬!這事他已經跟我說過好多遍了,現在又寄來了請柬!這傢伙!」他又看了一眼請柬,覺得有點像婚禮的請柬。正想說「小資產階級傢伙」,但他放棄了,因為他感到了對甘嘉伊的愛意,他拿起報紙坐到了房間的角落裡。

報上的消息一點也不令人高興:「遺體在一場盛大的葬禮後被掩埋了。五千名青年為獨立宣誓……1970年12月12日。」下面還有一張撲在棺材上痛哭的女人的照片。「海珊·阿斯朗塔什的母親!」他看到照片下面有這樣一行字:「不幸的母親撲在棺材上悲泣!」他突然感到起雞皮疙瘩了,「哪怕是最嚴肅的事被他們這種國產電影似的語言……」他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條消息:「巴圖爾向蘇納伊 遞交了備忘錄!」他激動地往下看去:「空軍司令穆赫欣·巴圖爾上將1970年11月24日拜會總統時,談到了各級土耳其武裝力量表現出的一種極其明顯的不適……」他抬起頭想:「齊亞先生是對的!」昨天父親的堂兄、退役的齊亞上校來看望了尼甘女士,看見阿赫邁特後他們一起上了樓,他跟阿赫邁特說軍人可能會有什麼行動。像往常那樣,他用一種知道很多事,但又不得不保密的神秘樣子告訴阿赫邁特,最近會有大事要發生。隨後,他又不經意或是假裝不經意地說出類似護衛團和軍校的字眼。他的眼神似乎在說:「軍隊要履行自己的職責,要爭取自己的權利!」阿赫邁特繼續往下看到:「巴圖爾把備忘錄的一份拷貝給了塔馬齊。只是總參謀長塔馬齊的……但隨著會談的深入,塔馬齊接受了巴圖爾的意見!」阿赫邁特想:「巴圖爾把他說服了!他們要搞軍事政變!」突然他想到以前看到的與此有關的文章,他嘟囔道:「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然後他又反問自己:「如果發生呢?」他激動地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步。隨後他又重新坐下,逐字逐句又把新聞看了一遍。「這消息是誰透露給新聞界的?『一種極其明顯的不適』是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會感到不適?是誰讓他們感到不適了?他們當然是在為國家擔心。國內的問題,我們的社會問題!」他又看了一遍新聞:「蘇納伊在本周告訴了德米雷爾 備忘錄的事!」他站起來說:「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走上露台,靠在欄杆上俯瞰整個尼相塔什。

周六下午一點多鐘,尼相塔什廣場上人聲鼎沸,交通也堵塞了。一個交警站在馬路中央正揮著胳膊,吹著哨子。一輛無軌電車的「長辮子」脫離了電纜歪斜在馬路上。司機走下車,兩個穿著學生服的高中生在看著他。對面的人行道上,吉普賽人站在一排花籃前在賣花。小公共汽車的售票員正在招呼一個乘客。三個擦鞋的人都找到了主顧,大概還多了一個顧客正在一邊等著。一個穿著講究的女人周六購物回來。一個穿著迷你裙的年輕姑娘站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張望。賣麵包的一個小商販在麵包筐上蒙上一塊布,好奇地看著電車上掉下來的「長辮子」。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招呼人玩落托數卡牌戲 的人。一個女人牽著狗從他們面前走過。實業銀行前面,兩個小學生在嬉戲打鬧。他們公寓樓的看門人內夫扎特走進了對面的雜貨店。交通暢通了。一個戴著頭巾的女人走到路邊賣彩票的人身旁。身穿燈芯絨上衣的一位先生走進了乾果店。阿赫邁特想:「政變!一場將把所有這一切徹底打亂、讓整個尼相塔什和所有資產階級受到衝擊的政變!」他突然深深地打了個哈欠。他想:「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下面的這種混亂場面還將一年年繼續下去。」但他又嘟囔了一句:「要是發生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發生了政變,那麼街上就不會有人了!」他想到了齊亞先生,嘟囔道:「我們倆都恨尼相塔什!」他抬起頭,看見了一片灰濛濛、毫無生氣的天空。奶奶喜歡的那棵椴樹光禿禿的樹枝彷彿要伸向天空,但樹枝的後面有比它們更高的公寓樓房。阿赫邁特轉身看了看樓房頂層的窗戶,他想:「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在尼相塔什的這棟公寓樓的頂層生活了四年。四年前他從巴黎學畫回來,經過長時間的結算,家裡宣布他父親雷菲克的名下只有頂層的這兩間屋子,因為姐姐梅萊克不需要,所以他就搬來這裡住下了。因為既不用付房錢,也不用交取暖費,一日三餐也是在樓下奶奶家吃,所以他沒有太多的花銷。他不時可以賣出去一兩幅油畫,另外他還在給三個人上法語課,給一個孩子上繪畫課。「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又嘟囔了一遍,但並沒感到傷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了在藝術之樹上採摘一個果實,我在奉獻我的人生!」這句話大概他是從什麼地方看來的,但他既沒對自己生氣,也沒嘲諷自己的意思。他決定下樓去看奶奶,然後填飽肚子。他拿上鑰匙下樓了。

醫生們說尼甘女士的毛病「主要是年老」造成的,特別原因則是血管硬化,或是諸如此類的毛病。阿赫邁特下樓時發現自己並沒太關心這個問題,但有一件事他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血管堵塞導致尼甘女士的腦子供血不足。奶奶也因此常常把時間、地點和人物搞混,這種情況有時會讓人感到悲傷,有時又讓人覺得好笑。尼甘女士的大孫子們住在一樓,他們的孩子因為覺得曾祖母的毛病很是有趣,所以最近幾個星期被禁止上樓了。阿赫邁特擔心著奶奶的健康,他用鑰匙打開了單元房的大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他就聽到走廊盡頭傳來的大擺鐘的滴答聲。為了讓廚師給自己準備午飯,他立刻走進了廚房,但他發現廚房裡沒人。在廚房通向客廳的另外一扇門前,他聽到從裡面傳來的一陣笑聲,緊接著是廚師耶爾馬茲的笑聲,他透過門縫往裡望去,差點被裡面的景象嚇了一跳。他看見奶奶的頭上頂著一樣奇怪的東西,再仔細一看,他發現那是塊放在茶几上的手工鉤織的小桌布。

女護士嚷道:「尼甘女士,您要是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就好了!」她哈哈大笑了幾聲後說:「您看上去像個新娘子!」

艾米乃女士嘟囔道:「請別這樣!作孽啊,作孽!」

廚師耶爾馬茲說:「尼甘女士,尼甘女士,您認為我怎麼樣?我爸爸給你們做了三十年的飯,我也做了三十年了。您對我滿意嗎?」

尼甘女士歪斜地坐在床上,像是在和遠處一些模糊的人說話那樣,她說:「是的,我對你很滿意!」

艾米乃女士說:「行了,夠了,別再折騰她了!」

護士問:「您想抽煙嗎?」看見尼甘女士點頭,她點上一根煙遞給了她。

尼甘女士試著吸了一口煙,但香煙已經滅了。她吹了幾下煙,用埋怨的聲音嘮叨了幾句。廚師耶爾馬茲又哈哈大笑起來。護士把煙重新點好,又遞給了尼甘女士。艾米乃女士埋怨著站起來,她準備去拿掉尼甘女士頭上的桌布和她手上的香煙,但尼甘女士不願意把煙給她。

阿赫邁特突然用勁重重地關上了廚房的另外一扇門,大聲咳嗽了幾聲,然後走進了客廳。他覺得有些憤怒,但又認為不應該這樣。

護士指著香煙說:「這對她的神經有好處!」

阿赫邁特說:「但香煙對她是有害的。奶奶,您還好嗎?」

護士說:「比昨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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