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3、國家

雷菲克習慣性地向開門的女傭問了好。每次看見她,他都會想起尼相塔什的家、艾米乃女士、母親、裴麗漢和別的事情。當他聽見樓上傳來的笑聲時,他想:「現在我要讓他們不開心了!」每次來這裡,他都覺得自己是個掃興的人。他想起穆赫塔爾先生為了介紹自己認識其他議員在家請的客。雷菲克和議員們講自己的計畫,他們也說很喜歡他的計畫,但隨後還是沉浸到對他們來說真正有價值的政治傳聞里。「是的,因為所有的努力都沒能成功,所以對他們來說,我是個需要被同情的人,也是個讓他們感到少許內疚的人……也就是因為這個,他們看見我就會不開心!」此前他也想過這個,為了不掃興他做了一些計畫,但這些計畫最終還是讓他們掃興了。走上最後一級樓梯,他看見穆赫塔爾先生穿著一件考究的燕尾服,正用一種和藹、可親的眼神看著自己。

穆赫塔爾先生說:「他終於到了!年輕的改革家來了。」他用勁握了握雷菲克的手。「你去哪了?你到處看了看是吧?外面怎麼樣?好嗎?你覺得我怎麼樣?」

雷菲克說:「您很精神。」然後他在屋裡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氛圍,他環顧了一下四周。

他看見拉斐特先生和納茲勒在笑,但他發現納茲勒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他看見奧馬爾也在笑,但他覺得奧馬爾的腦子好像是在另外一個地方。

穆赫塔爾先生說:「看見了吧,小夥子覺得我很精神!快,讓我們上桌吧,跟我說說你看到了什麼。真是的,我為什麼在家坐了一個上午?你坐那,你到這裡來……飯菜呢?哈提傑女士,飯菜呢?」

哈提傑女士說,肉剛剛從烤箱里拿出來,還要稍微等一會兒。聽到這話,穆赫塔爾先生讓她再拿一瓶葡萄酒來。納茲勒和拉斐特先生表示反對,他就跟雷菲克說剛才已經喝過兩杯了。然後他皺著眉頭問雷菲克是否看見了旁邊陽台上的男人。當他發現雷菲克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就告訴他說,鄰居上校為了表示不敬,竟然留了一臉的絡腮鬍、穿著睡衣在自家花園裡溜達。自己要過去罵他,但被拉斐特先生和納茲勒阻止了。隨後他讓雷菲克講他的所見所聞。

雷菲克在街上並沒感到期盼的興奮,於是無所事事地溜達了一上午。和奧馬爾分手後,他希望可以在街上看到士兵、慶祝儀式的準備工作、熙熙攘攘的廣場和興高采烈的人群,他以為這些東西可以助長自己的激情,但他什麼也沒看見。於是他一邊走,一邊想伊斯坦布爾的家、裴麗漢、他的計畫以及在安卡拉還可以做些什麼。原以為可以找到激情,但相反他開始鄙視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所以儘管他想說一些讓穆赫塔爾先生高興的事情,但沒能成功。然後他也懷疑起穆赫塔爾先生的這種興奮狀態,他覺得與其說那是興奮,不如說是急躁和慌亂。當女傭把肉放上餐桌時,他不明白議員為什麼會那麼高興和興奮,他再次認為自己是個掃興的人。他嘟囔道:「看見我,他們就傷心!而我是決定要給這裡帶來光明的!」他重新開始跟議員講路上看到的事情。正當他在講一個手上拿著旗子和帽子的農民時,穆赫塔爾先生突然問道:「好,很好,但今後會怎麼樣?會有新的一班人上台嗎?」

雷菲克驚訝地說:「新的一班人?」他想到了《改革和組織》雜誌。他在自己的想法和穆赫塔爾先生的願望中間尋找著共同點,他說自己認為一個新領導班子會帶來新思想和新規劃。

這時拉斐特先生笑著說:「即使新班子上台,我們還會繼續用老的舀水盆 來洗澡的。」

穆赫塔爾先生說:「那麼,凱末爾主義 是一個思想運動,還是一個領導班子運動?」

雷菲克說,那是兩者之間的一樣東西,但這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處理農村問題的新方法。穆赫塔爾先生問什麼是新方法,但他並沒去聽雷菲克說話,他抱怨肉太硬了。他像是想生氣又找不到借口一樣。雷菲克本想說解決農村問題的新方法來自於人民黨 的「人民黨主義」原則上的某些觀點,但他放棄了。

拉斐特說:「改革是一個領導班子的作品,而這個領導班子里只有一個人。」

穆赫塔爾先生激動地說:「他在伊斯坦布爾躺在死亡的病榻上。」大概他對自己的這種直言不諱感到了恐懼。他問道:「以後會怎麼樣?」

拉斐特先生說:「你們知道,在我們這裡國家機關組成一個新領導班子需要很長的時間。」他笑著挨個兒看了餐桌上的每個人,想知道自己這個玩笑的效果。

穆赫塔爾先生說:「你的意思是說改革也夭折了。」說這話時他挑起了眉毛,像是在威脅什麼人。他用一種責怪的眼神看著拉斐特先生。

納茲勒很可能是想換個話題,她說:「把那些咬不動的肉放在這個盤子里,待會喂貓吃。」然後她指著自己盤子里一塊比較肥的肉對坐上餐桌後就沒說過一句話的奧馬爾說:「你要吃嗎?」

拉斐特先生說:「親愛的穆赫塔爾,你又誤解我的話了。為什麼今天你會這樣?啊,橄欖油菠菜。」

議員說:「不,不,我沒有誤解你的話。如果領導班子只有他一個人的話,那麼他死了,也就意味著改革結束了。然而根本不是這樣的。關於伊斯麥特帕夏你們是怎麼想的?」

拉斐特先生說:「徐克魯·卡亞 關於伊斯麥特帕夏說的那些話你們聽到過嗎?」他開始講一個故事。他說伊斯麥特帕夏得了膽囊炎。醫生說是因為騎馬導致膽囊里的石頭引發了炎症,所以一段時間裡禁止伊斯麥特帕夏騎馬。聽說這事後,徐克魯·卡亞諷刺伊斯麥特帕夏聽從禁令。拉斐特先生就此打住,他笑著說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搞混了。但大家從他的笑容里明白,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改變話題。

穆赫塔爾先生問雷菲克:「你相信可以用禁令和高壓政治解決所有的事情嗎?」

雷菲克說:「誰都知道,是高壓政治和國家實施的暴力在我們的歷史上引發了前進。」

「也就是說,你贊成用高壓政治推動社會前進?」

拉斐特先生說:「親愛的,難道不全是這樣的嗎?」

穆赫塔爾先生說:「等等,讓小夥子回答!讓他說贊同使用高壓政治!」

雷菲克沒能說贊同使用高壓政治,但同時他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說完全反對使用高壓政治的。因此,他感到自己不得不去重複在這種情況下無法做出抉擇的所有人做的事情,他想了想自己是怎麼落入這種尷尬局面的,然後開始講高壓政治在土耳其歷史上發揮的作用。他一邊講馬赫穆德二世 實施的改革,一邊在研究為什麼會遇上這樣的麻煩。

穆赫塔爾先生突然說:「看見了嗎?你無法反對使用高壓政治、反對使用國家武力!但你又說養路費和戴爾希姆行動的壞話!」然後他又高興地說:「你怎麼可能反對呢……如果沒有高壓政治,你的計畫誰會實施?你的那些計畫農民們會去讀嗎……哈哈……沒有高壓政治任何事都做不成。我們需要一個手舞棍棒的人!納茲勒,把酸奶遞給我!」

雷菲克想:「但這是不對的。用棍棒和皮鞭怎麼可能迎來光明?這是錯誤的!但為實施我的計畫他說的那些話也錯了嗎?我要給他一個回答!」

雷菲克說:「是的,但在這個問題上需要審慎。」

為了掩飾自己的得意,穆赫塔爾先生說:「酸奶也很好!」他接著說:「你曾經說在戴爾希姆所做的一切是錯誤的,但是如果不使用棍棒,改革就會面臨危險。要麼跟我們、國家和改革站在一邊,拿起棍棒來實施你要的改革和進步,要麼你自己一個人待著,或許還可能會白白地進監獄!比如說關閉伊斯蘭教苦修教士的集會處……應該把人們從這種荒唐的信仰里解救出來。但是他們不願意放棄!怎麼辦?」

雷菲克想:「靠皮鞭實施的任何事都不會是對的。」但他同時又想到,自己是不可能反對原則上促進了社會前進的高壓政治的。

穆赫塔爾先生說:「但是他們不願意放棄!拉斐特,你跟他們講講在阿達納讓游牧部落定居的事……他們早在一百年前就想讓土庫曼游牧民族過上定居生活。但他們堅持要游牧,最後是用高壓政治和棍棒讓他們定居下來的。結果怎麼樣?收成好了!農業進步了!國家進步了!現在那裡栽種著整個世界都想要的棉花!如果隨他們的願,他們還會選擇那陳舊、落後和貧窮的狀態……這就是高壓政治的重要性!」

雷菲克說:「但是光明和進步不能以壓制人為代價!」

穆赫塔爾先生終於忍無可忍地說:「孩子,我不懂你說的那些詞!你說的那個光明是什麼玩意兒?進步我倒是明白的。進步很重要!先讓國家進步,即使沒有你說的光明也沒關係。黑暗就黑暗吧,但國家一定要進步,農業要進步,工業要進步。而所有的進步都是用棍棒來實現的!」他看著雷菲克臉上絕望的表情說:「也許我誤解了你的意思。但是這裡不能有任何放任自由的事情!」然後他對拉斐特先生說:「也就是因為這個,我要對鄰居上校生氣。重要的是國家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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