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5、拉斯蒂涅的房間

奧馬爾說:「你再晚點來天就黑透了!」

雷菲克說:「是啊!」他身上還有旅途的興奮。「我怎麼也沒想到四十公里的路竟然要用這麼長時間。」然後他又開始說三天來的旅程。他說,他坐火車從安卡拉到了錫瓦斯,然後在錫瓦斯換乘大巴去埃爾津詹,整整坐了一天的大巴後昨天在埃爾津詹過了一夜,今天上午又坐上了開往阿爾普的大巴,四十公里的路用了半天時間。

半小時前他到了奧馬爾住的工棚,他脫下滿是雪花的大衣,坐到了火爐邊,但是奧馬爾還能感到從他單薄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寒氣。奧馬爾想,一定是東部的嚴寒完全滲進這個尼相塔什人柔弱的身軀里了。

奧馬爾問:「大概你是被凍著了。」

雷菲克說:「是的。」

「待會兒我們就吃飯。喝了湯你就可以暖和過來了。但先讓我領你看看這裡。」

他們一起站了起來。奧馬爾打開了面前的第一扇門。他像個給房客介紹房子的房東一樣換了一種聲音說:「這裡是廁所!土耳其式的蹲坑,你就湊合著用吧。你們尼相塔什家的底層也有一個土式的廁所……是給用人們用的。」

雷菲克說:「但我父親也用那個廁所。」他略帶歉意似的說:「再說他們買下那房子時,底層的廁所也是歐式的,是我父親專門把它改造成土式蹲坑的。」

奧馬爾想:「我開了一個不恰當的玩笑。」然後他想起什麼,說:「對你父親的去世我很傷心,請節哀!」

一陣沉默。彷彿有什麼需要看的東西,他們的眼睛還盯在廁所冰冷的地面上。

奧馬爾又說了一遍節哀。隨後他擁抱了雷菲克說:「我很高興你來這裡。接到電報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很高興。」他發現自己有點激動,沒敢正視雷菲克的眼睛。他接著說:「等等,讓我給你看看你的房間!」他打開了廁所邊上的一扇門,這裡是一間巨大的空房間,透過那裡的小窗戶可以看見外面飄灑的雪花。

雷菲克說:「這房間太大了,而且還很冷!」

「是的,把房間弄熱是個問題。我想你會喜歡大房間。冬天因為只有隧道可以開工所以工棚就空出來了……願意的話去看看我的房間,但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在那裡找到一個讀書的角落。」他笑著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雷菲克羞怯地往裡邁了一步。奧馬爾跟在雷菲克的身後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間。他想著雷菲克會看見什麼,用一個購買者的眼光掃視了一下房間里的傢具。屋裡有一張床,幾個空的彈簧床架,一張上面放著圖紙和賬本的桌子,一個粗糙的衣櫃,管道在房間里盤旋的一個巨大的暖爐,還有一張上面放著香煙的小桌子,塞在窗邊的一些報紙。那是一間地面鋪著木地板的又臟又舊的房間。

雷菲克說:「這裡更好,更暖和!」

「如果你願意就住在這裡。」

「還是別打攪你了。」

「你說什麼呀!……住在一起更好,我們可以隨便聊天。」

雷菲克說:「對,我們可以聊天。有很多東西要聊!」

奧馬爾點了點頭。他想:「有那麼多可聊的話題嗎?我現在就開始感到不方便了。他為什麼要來?……但是他能來我還是挺高興的。對,我們可以聊天!」他突然轉過身對還在看房間的雷菲克說:「你怎麼樣?你還好嗎?」但是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說這話的聲音是怪怪的。

雷菲克說:「我很好!」他看上去也很困惑。他的臉是蒼白、消瘦的,沒有了以前的圓潤。他的眼裡也看不到從前因幸福而有的自信和坦然了,他的身上更多的是憂慮、不安和困惑。但是奧馬爾從他的眼神里還是看到了他一貫的親善。這種親善在長時間的離別後顯得更加強烈,它濾掉了所有的渣滓,帶著友情熠熠發光。

奧馬爾說:「你來真好,你來真好!」

這次雷菲克對這種過分的激動感到不適了,他打岔說:「我把箱子拿來安置一下。」

奧馬爾看著自己的房間想:「我在這裡待了兩年!」

雷菲克拎著箱子走進了房間,奧馬爾努力地對他笑了笑。然後他從碼在彈簧床架上的一摞床墊里抽了一個出來,他聞了聞,覺得不幹凈。他又拿了第二個,還是聞到了同樣的味道。他拿出了第三個後問雷菲克想睡在哪裡。雷菲克猶豫了一下,彷彿是個布置新房的新郎,他四處打量了一下這個巨大的房間。然後他們把床墊放到了他選中的地方。床單和被子都是現成的,他們在床墊上鋪好了床單和被子。奧馬爾想:「我們已經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十年了!現在我也記不起那個被我稱作野心的醜惡東西了,我正在遺忘……」雷菲克打開箱子,奧馬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把箱子里散發出來的伊斯坦布爾的氣息吸進體內一樣。然後他坐到自己的床上,點上煙開始看雷菲克整理東西。雷菲克正把箱子里的東西往一個小木箱上放。奧馬爾突然驚奇地發現他覺得雷菲克很陌生,就好像你多年熟悉的一個站在櫃檯後面賣肉的屠夫,有一天你在大街上驚訝地看到他走路的腿一樣。奧馬爾也不習慣在尼相塔什、工程師學校和伊斯坦布爾以外的一個地方看見雷菲克。突然,他覺得面前站著的這個人不是雷菲克,自己也是處在另外一個環境里的另外一個人,他想:「我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從英國回來以後我做了些什麼?」他又開始扳著指頭挨個數他今後的打算,就像兩年來他一直在做的那樣,「一個工程師公司、小建築商、伊斯坦布爾的生活……」突然他生氣地對自己說:「一個也沒做到!」

雷菲克突然轉過頭問道:「納茲勒怎麼樣了?」

「她很好。夏天和春天的時候我去了幾趟安卡拉見了她。現在我們在通信。」奧馬爾突然想把心裡話說出來,於是他說:「儘管一直在通信,但是可寫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我們在信里只寫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這還有什麼意義?」

雷菲克笑了笑。他的目光彷彿是在說:「意義嗎?它們的意義在於訂婚的兩個人通信是件美好的事情!你為什麼要這麼問呢?……」

「那麼,裴麗漢怎麼樣?」

「她也很好。」

「你還沒跟我說說你女兒的情況,她的名字叫梅萊克 是吧?」

「是的。」

「她長得怎麼樣?」

「像個天使,就是大概個子會很大。」

「這名字是誰起的?」

雷菲克說:「我!我一直想有個天使般的女兒。」他放下騰空的箱子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奧馬爾也躺了下來。他抽著煙,看著天花板,他在回味剛見面時的那一刻。他覺得兄弟般的情誼,長時間後重新點燃的這份友情的最後一點火花不久也將熄滅。因為儘管他們像兩個宿舍里的學生、軍營寢室里的士兵那樣躺在床上聊天,卻沒有了可以共同分享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互相評判的兩個成年人之間的冰冷關係。

雷菲克還在說:「我希望有個天使般的女兒!」然後他神經質、病態地哈哈大笑起來。

奧馬爾吃了一驚。因為他幾乎從來沒有聽到雷菲克這樣笑過。他說:「我看你情緒很壞。」

「我累了!幾天時間都在路上。」

「要不你先睡一會兒,一小時後吃飯。睡一下可能會好點。」

「不了……我要在這裡足足睡上一個月……現在我們還是說說話吧。」

「你要在這裡待一個月嗎?」

「一個月,是的……我跟家裡說要出去一個月!」

奧馬爾想:「他跟家裡說要出去一個月!他離開家跑到這裡來睡覺、看書,他要在這裡擴散他那幸福、平衡的靈魂,而我又該開始想自己是怎樣一個充滿野心的壞傢伙了……什麼事也不幹,做一個看起來高尚、幸福和有道德的人不是件難事!……但他現在好像心緒不寧……我怎麼又開始想了!還是讓我來看看他帶來的報紙吧……我在做法提赫、努力掙錢的同時,也應該知道一點外面的事情。」他其實不能算與世隔絕,因為德國工程師有一個可以收聽到整個歐洲廣播的收音機。奧馬爾不時會去他那裡聽廣播,但是從安卡拉帶來的報紙還是完全不同的。「傑拉爾·巴亞爾總理說:政府為法律開闢了一個新時代……在哈塔伊法國和敘利亞的……法魯克國王的土耳其之行……歐洲的危急日子……奧地利對希特勒的最後通牒……斯大林說反對侵犯……」他還想多看些消息,但是他放下了手裡的報紙,他想:「雷菲克在幹什麼?」他從枕頭上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在房間另一頭床上躺著的黑影,他想:「好了,我要難受一個月了……整整一個月我將在這個幸福。但又病弱和沉思的人的審視目光下生活!」

他重新抬起頭問:「我們分開的這段時間你還做了些什麼?」

雷菲克說:「現在不說那個,還是你跟我說說這裡的生活吧……」

「這裡的生活?」

「你是怎麼生活的,工作以外的時間你做些什麼,還有這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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