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我們為什麼是這樣的?

「你們的父親!」薩伊特先生說,「你們的父親!你們的父親……如果我說這個你們不認為無禮的話。」

「哪裡,哪裡!」

「是的,如果你們不認為無禮,如果你們把我喝的那點酒的作用也算上的話,『請你們允許』,我要說我非常讚賞你們的父親。我想聊聊這個。我想談談你們去世的父親,想回憶一下過去,思考一下我們自己。」

其實他們一直都在談論這些。他們在薩伊特·內迪姆的家裡,那是一棟他那帕夏父親留下的宅邸。他們坐在餐桌上,正在吃飯後水果。這也是當年傑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舉行婚禮的宅邸。

薩伊特先生說:「我想說的是,我們國家需要像你們父親那樣的人!」

雷菲克問:「是什麼樣的人呢?」

奧斯曼用詫異的目光看著雷菲克,他想:「這還用得著問嗎?父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大家都知道。況且薩伊特先生幾個小時以來不都在說這個嗎?」薩伊特先生答話前先往嘴裡扔了幾粒新鮮的葡萄。居萊爾一邊皺著眉頭等著哥哥回答,一邊用刀叉仔細地切著盤子里的桃子。

薩伊特先生笑著說:「像你們父親那樣,懂得金錢和家庭意義的人……」他對自己的這個回答很滿意,他先看了看妻子,然後是妹妹,再後來是餐桌上的另外兩個女人——裴麗漢和奈爾敏。大概是沒能在她們的臉上看到自己希望的東西,他想有必要再說得明白一點。他說:「我沒能讓你們明白,沒能讓你們明白!我會努力講清楚的,但是在我們喝咖啡、抽煙的時候。因為,可能女士們已經開始厭煩我的嘮叨了。」

如他所料,女士們對此提出了異議。她們說薩伊特先生不僅說了很多有趣的事,而且講得也很好。奈爾敏還說他講的那些事都是大家感興趣的話題。這下薩伊特先生即使不去掩飾自己的矯揉造作,但也不得不換上一種謙虛的態度。是的,可能他說的這些東西是有趣的,但是他講得也太多了。因為剛才他看見其中的一位女士打哈欠了。他們堅持讓他接著講下去,但是這次空氣中多了一些不安。雷菲克發現裴麗漢的臉紅了,因為幾分鐘前打哈欠的人就是裴麗漢。但可能並不是她對談話不感興趣,而是覺得無聊了。因為她還不時地去看躺在餐桌邊上的塞特獵狗。

離開餐桌,他們來到一間非常寬敞的大屋子裡,屋子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黃銅火盆。有著高高的窗戶和寬大的凸窗的這間屋子面向花園,屋頂上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的光芒一直照到了外面的椴樹上。和所有在尼相塔什的房屋一樣,這所宅邸的花園裡也種著椴樹和栗子樹。薩伊特先生為了紀念過世的傑夫代特先生、回憶美好的過去安排了這頓晚宴。飯前,天開始變黑,當令人感到憋悶的陰雲在他們頭頂慢慢聚攏時,主人向客人們介紹了花園裡的那些樹木。現在他開始說這棟宅邸的歷史以及他是如何翻新老宅子的。他說,為了把宅邸男賓部的這個大廳改造成客廳他花了一大筆錢,他換掉了屋裡的全部裝飾,還不得不拆除了幾面牆,但老宅子依然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他說,不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其實老的東西完全是可以翻新的,如果人們不沉迷於一時的情趣,又有冷靜的頭腦和聰明的才智,就完全可以讓舊的東西煥然一新。很多人把舊的東西徹底摧毀,他們試圖建造全新的東西,其實新事物是完全可以通過一些聰明的妥協從舊事物中破殼而出的。說完這些後,薩伊特先生又開始抱怨起自己的嘮叨了。他說也許可以再聊聊在這裡舉行婚禮的傑夫代特先生,他還宣布這回該輪到客人們說話了。

可大家誰也沒說話。塞特獵狗走了進來。大家互相望著,好像是在說:「現在該聊什麼了?」晚飯前飄了一陣子雨點,他們聊了八月底炎熱的天氣、尼甘女士喪夫的悲痛、傑夫代特先生去世後公司里做的一些新安排。他們當然還談起了雷菲克和裴麗漢兩個月大的孩子,還有報上看到的那些國內外消息。所有人的健康都沒問題,那麼還有什麼別的話題呢?塞特獵狗對房間里的這種寂靜感到了少許不安,它四處張望著,然後走到火盆邊趴下了。

雷菲克想:「我們為什麼來這裡?」他曾經以為一頓豐盛的晚餐和主人風趣的嘮叨可以讓自己輕鬆一些,曾經希望可以在這裡忘掉自己的煩惱,忘掉最近一段時間和裴麗漢重複討論的關於人生目標的話題。但他發現自己現在還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自己的生活、裴麗漢,另外還有居萊爾,一個離婚女人。當他想居萊爾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時,他感到一絲擔憂。這是一種陰險、冰冷的擔憂:他感覺自己在想一件不該想的事,在小心謹慎地靠近一樣不該靠近的東西。雷菲克突然想:「整個夏天我什麼也沒幹!我的生活沒有任何新意,我和往常一樣照例去辦公室,仍然和裴麗漢一起抱怨天熱、作不出任何決定、無所事事地坐著。可能我讀了一些書,但是為什麼讀書?現在我又在不斷想這個離婚女人。」

咖啡上來後,薩伊特先生突然說:「你們看,這隻狗讓我想到了什麼!你們誰也不說話,只好我來說了。」

奧斯曼說:「您太客氣了!」他彷彿在為自己的禮貌感到驕傲。

「你們看,這隻狗在這裡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生活著……但它在我父親活著的時候是連花園也進不了的。穆斯林家庭里養條狗,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對狗說:「伯爵,過來,到這裡來!」

狗畢恭畢敬地站起來,搖著尾巴走到了主人的身邊。

薩伊特先生想用一個玩笑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他說:「你是不可以靠近穆斯林家庭的東西!」然後他笑著對正在喝咖啡的客人們說:「但是,你們也看見了,它現在生活在我們家裡。我們習慣了它,它也習慣了我們。我們與時俱進了。」他又對狗說:「好了,你去吧,回到你原來待的地方。」

沒明白為什麼被叫去的動物顯得有些猶豫不決。然後它開始圍著客人轉起來,它挨個嗅了嗅客人,還把潮濕的鼻子湊到了雷菲克的手上。當它發現一切如舊,便又重新趴到了火盆邊。

薩伊特先生說:「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們在與時俱進,但是我們並沒有察覺。就像我說的那樣,為什麼舊的東西就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呢?你們看這間屋子,這裡不是一個客廳嗎?但是這裡曾經是宅邸里男賓部的大廳。你們看我,我不是一個簡單、嚼舌的商人嗎?不,不,讓我把話說完。而昨天我是一個帕夏的兒子……你們明白嗎?我父親總是說,我們這裡不可能會有大的變動,因為全都是妥協的結果,而妥協儘管小,卻是無止境的……你們怎麼看?是的,妥協……這些小的和聰明的妥協成就了時間長河無聲的流淌!我父親就是這麼說的。就好像他知道我會變成一個商人,知道我會把賣掉地產得來的錢投資到生意上,知道居萊爾會嫁給一個共和國的小軍人……歐洲,啊歐洲!每次我去那裡都會想到這個。他們為什麼能那樣,而我們是這樣的?是的,我一直在問這個問題。為什麼他們可以那樣,而我們是這樣的?等等!你們想喝利口酒嗎?和咖啡一起喝是件很享受的事。」沒等任何人回答,他就衝到酒櫃前,拿出了幾瓶酒。然後他對妻子說:「你去把我們的相冊拿來!歐洲的相冊!」他看上去有點害羞,但他並不想掩飾他的激動。他想說更多的話,想把心裡的想法全都說出來。

短時間的一陣寂靜。奈爾敏和居萊爾決定喝點利口酒。

奧斯曼若有所思地說:「您是對的。您的觀點非常正確!」他彷彿想用自己的沉穩和寬容來緩和一下氣氛。

阿提耶女士拿著一本影集走回來。她說:「我把孩子們的照片也拿來了!」說著,她把「歐洲相冊」遞給了雷菲克。

薩伊特對正在翻看相冊的雷菲克說:「我不但喜歡回顧過去,也喜歡去歐洲旅行!我們在那裡會拍很多照片,回來後貼在相冊里。你現在看到什麼了?」他站起來走到了雷菲克的身邊。他想和年輕的客人一起分享欣賞歐洲的樂趣。他從雷菲克的肩頭看著相冊說:「你看,這是巴黎,四年前,1933年的巴黎怎麼樣?那個時候我還年輕,是嗎?這也是在那一年……這些是在柏林拍的。巴黎和柏林!哪個去過歐洲的人,哪個稍微知道一點外面世界的土耳其人會不對它們讚嘆不已?可能還有一個維也納,但我不懂音樂……你看,這是去年的那次旅行。巴黎!你翻得太快了。等等。你認出來了,是嗎?」

雷菲克當然認出來了,照片上的人是奧馬爾。他手上拿著行李,板著臉在火車的包廂里。

薩伊特叫道:「當然,這是我們的拉斯蒂涅!我們是在回來的火車上認識的,他在幹什麼?」沒等雷菲克回答,他接著說道:「這也是在那年拍的……在柏林認識的一個法國家庭……是的,是的,一個法國家庭,真實的、有文化的、愛開玩笑的一個法國家庭……葡萄酒,乳酪,埃菲爾鐵塔……還有懂得女人的男人們!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但是,你看這家人!看這照片。我們在柏林住在同一家酒店。我們的房間是挨著的。我們一起吃早飯,他們是愛說笑話的人……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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