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1、貝希克塔什的一個星期天

穆希廷說:「奧馬爾要結婚也夠可笑的!」

雷菲克茫然地看著他說:「為什麼?」

穆希廷想:「真是的,我沒法跟他講!他是明明白白、心甘情願結婚的。我怎麼能跟一個日漸變得懶散的幸福丈夫說這個呢?」他用餘光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裴麗漢。

「真的,為什麼可笑?」

他們坐在貝希克塔什碼頭邊上的一個咖啡店裡喝茶。這是1937年的第一個星期天。因為有太陽,咖啡店老闆把桌子搬到了外面。鄰座的一個禿頂男人正在看報紙。咖啡店裡還坐著幾個中產階級家庭。

穆希廷說:「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這麼想的。」

「不,不,你有話要說。」

他們邊看著大海邊在聊天。這是一個適合看著海聊天、吃瓜子的星期天,因為那是個碧空如洗、陽光明媚的日子。

「我怎麼知道,反正我覺得婚姻這玩意兒挺奇怪的。」

雷菲克板起了面孔。大概他害怕會談到不愉快的話題,而且他也不喜歡在裴麗漢面前談論這樣的話題。裴麗漢在看從於斯屈達爾方向駛來的遊船和從船上下來的遊客。

雷菲克說:「我理解你,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太嚴重了?」

「可能吧……但當我想到在工程師學校的那些日子……」

「怎麼樣?」

「那時我覺得似乎我們都不會結婚。」

「真的嗎?」

穆希廷看著一個正在下客的小船想:「不,不,我不能跟奧馬爾說這個!他是一個快要結婚、即將消失在家庭里的人。我為什麼就沒想到這點呢?」突然他想讓雷菲克難受一下。儘管知道那樣做既不合適也沒必要,但他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

「反正你跟我和奧馬爾是不同的人。家庭和日常生活對你更有吸引力。現在我在想,你和我們的友情只是……」突然他羞愧地閉上了嘴。隨後,他急忙說:「算了,算了!」

雷菲克說:「你也結婚,融入到生活里,結束這單身的生活。」

「我是不會輕易結束單身生活的!」

「你的詩集怎麼樣了?」

「完了,正在印刷。」

「別讓那傢伙再忽悠你了。」

「不會的,不會的!」

他們誰也不說話了,扭頭看了看海面和碼頭。從小船上下來的乘客誰也不著急,他們分開兩腿,邁著小步子感覺著腳下的土地。冬日裡明媚的陽光也在慢慢地溫暖著他們。沒有一個人在著急,也沒有一件事是需要馬上去做。無論是大自然還是人,都在充分享受著生命,他們不急不忙,也不過多地去想自己擁有的那些東西的珍貴,慢慢地讓時間流淌,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穆希廷想:「奧馬爾是對的,必須要做些什麼!」但隨後他又覺得奧馬爾的野心裡有些醜陋的東西。他對自己的想法又產生了懷疑,他嘟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成為一個好的詩人。我的問題就在於沒在家寫詩而是在這裡偷懶。」早上他寫詩了,只是他對自己無法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憤怒而生氣。他寫了又畫掉,畫了又撕掉,隨後在母親焦慮的目光下逃出了家門,給雷菲克打了電話。雷菲克在電話里說:「我和裴麗漢正準備出去散步呢!」穆希廷也不喜歡像「出去散步」這樣有家庭和生活秩序味道的詞語。雷菲克和裴麗漢是走著來貝希克塔什的,穆希廷只好在碼頭上等他們。「我必須耐心地坐下寫詩!」想到這點,他又對自己生氣了。

裴麗漢打了個哈欠,在最後一刻她用手捂住了嘴。雷菲克對她笑了笑。然後他們又一起扭頭看起了大海。

穆希廷沒話找話問道:「除夕夜你們是怎麼過的?」

雷菲克說:「我們在家裡過的。」

「你們幹什麼了?」

「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然後玩『翻跟斗』賭戲了!」雷菲克看了看裴麗漢。他笑著說:「裴麗漢贏了一面鏡子!我母親為了玩『翻跟斗』賭戲買了一些獎品,她很喜歡除夕夜的娛樂活動。我父親說了很多笑話。鏡子帶了嗎?」

「在我包里!」裴麗漢開心地打開了包。

穆希廷想:「她的包里會裝些什麼呢?梳子、錢包,可能還有鑰匙和手絹……」他既感到好奇,又在內心裡嘲笑這些東西。

「很可愛,是不是?」裴麗漢笑著把鏡子遞給了穆希廷。

穆希廷想:「我不會變得像他們那樣單純的!我不想作孽。我為什麼要來這裡?」他接過鏡子。這是一面銀鏡子,鏡子的背面刻著一個鹿的圖案。他把鏡子翻過來看見了自己。「我很醜!」他想,「但是幸虧我很醜!要不我就會很容易滿足,那樣的話我連詩人都做不成了!」

雷菲克說:「你在想什麼?」

「啊?」

「你腦子不在這裡!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自己!」

雷菲克笑著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說:「你是詩人!你總在想有趣的事情,你和我們不一樣!」

裴麗漢說:「你們看這人的帽子!」

他們仨同時轉過頭。穆希廷沒看見什麼有趣的東西,他轉過頭,從側面看到了裴麗漢的臉。突然,他想到「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他看見裴麗漢小巧的鼻子和細膩的皮膚。他就這樣看了八到十秒鐘。「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他又這麼想了並感到了害怕。「我在幹什麼?是不是有點昏頭了!我可不想讓她發現我在看她。漂亮的女人會讓人死的!」他發現了一個有趣和新鮮的想法,也因為自己長得丑而高興。「如果我長得很帥,或是我的妻子很漂亮,那麼我就沒法寫詩了!」他的眼前閃現出雷菲克那個幸福的大家庭和那張嘰嘰喳喳的餐桌。他想:「我不喜歡那裡閃光發亮的氣氛,還有那些沒有激情的、平靜的、安寧的靈魂和四平八穩的人!雷菲克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其實雷菲克以前……」

「我們買點瓜子吧。」

他們跟賣瓜子的小販做了個手勢。一個肩上掛著一隻布袋、駝背的老人走了過來,他把瓜子賣給他們時顯得很高興。

「雷菲克以前是這樣的嗎?當然是這樣的……要不他變了?我也能像他那樣變嗎?」他在想五六年前的雷菲克。「在工程師學校的走廊上他總是笑著,喜歡聽各種各樣的笑話。他和我們通宵玩紙牌,然後變得有些害羞了。有一次他去了妓院,後來後悔萬分。他本來就更像個基督徒。但他的心腸很好……是我多年的朋友……」

「你怎麼這麼看著我?」

「我怎麼看了?」

「這樣!」雷菲克眯縫起眼睛,向前沖著腦袋,模仿起穆希廷的樣子。

裴麗漢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穆希廷沒有生氣,他也變得很高興。他知道別人是怎麼看自己的了。

「你眼鏡的度數在加深嗎?」

「沒有!」

雷菲克對裴麗漢說:「你知道嗎,穆希廷在學校時老說:『五年以後我就要變成瞎子了。』這給他帶來了不少好處。他會說:『你幫我把那個圖紙畫了吧,讓我稍微多看幾眼世界。』」

穆希廷說:「那是因為當時我眼鏡的度數深得很快……」他想,「我那時的小花招現在給人帶來了快樂!」當他發現裴麗漢在盯著他那厚厚的鏡片看時,他說:「但我現在看得很清楚!」為了證明自己的良好視力,他四處張望起來。

禿頂男人還在那裡看報紙。穆希廷開始從遠處讀報上的標題:「哈塔伊 不能留給敘利亞……總統阿塔圖爾克昨晚去了佩拉帕拉斯……馬德里的轟炸……詩人納齊姆·希克梅特 和他的十二個朋友……阿爾特溫的積雪深達一米半……費內爾巴赫切(B)5∶2居內希(B)。」

雷菲克說:「你真棒,我都看不清!」

禿頂男人這才發現有人在讀他的報紙,他轉身對他們笑了笑,然後又繼續看他的報紙。

雷菲克說:「不知道足球賽的結果會是怎樣的?」他打了一個哈欠。

禿頂男人放下報紙說:「費內爾巴赫切會贏,費內爾巴赫切會贏!」

他們互相笑了笑。雷菲克把瓜子遞給了穆希廷。

穆希廷把瓜子放到桌上。他想:「他們可以如此輕鬆、平靜和安寧,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會死!他們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他們不去想。沒有人會想到死亡。人只要不去想死亡,就可以像他們那樣活得很輕鬆。可以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擔心,可以平常地看待一切,不會去想應該做些什麼!就像我面前的這些瓜子,第一眼看上去,好像所有的瓜子都是一樣的,但是細看人們就可以發現它們的不同了。『那麼,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的那些詩里對死亡和死亡的恐懼佔了很大的篇幅。『我是從波德萊爾 那裡知道自己會死的,還有另外的那些法國人也讓我知道了這一點。』知道以後我就變成這樣了!但是,我與其在這裡浪費時間還不如趕快回家。」

雷菲克問:「奧馬爾信上說了什麼?」

「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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