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你確定嗎?」阿爾波特有些疑心。

「當然。」伊莎貝爾道,「願意的話你可以自己重新算一次。」

阿爾波特的目光回到大書上,一臉將信將疑。

「好吧,它們也許沒什麼大錯。」他很沒風度地承認,又把兩個名字抄在一張紙片上,「反正有個法子可以檢驗檢驗。」

他拉開死神書桌的第一個抽屜,拿出個很大的鐵制鑰匙環。上面只掛著一把鑰匙。

現在怎麼辦?小亡問。

「我們得拿上沙漏。」阿爾波特說,「你們跟我來。」

「小亡!」伊莎貝爾沙啞著嗓子喊道。

「幹嗎?」

「你剛才說的——」她陷入了沉默,然後又改口道,「噢,沒什麼。只是聽上去有些……古怪。」

「我不過是問現在怎麼辦而已。」小亡說。

「沒錯,可是——哦,算了。」

阿爾波特側身從他們跟前擠過,活像只兩條腿的蜘蛛。他走到那扇一直緊閉著的門前,發現鑰匙跟鎖眼配合得天衣無縫。門一下子打開了,鉸鏈連吱也沒吱一聲,只有更加深處的寂靜發出嗖嗖的聲響。

還有沙子的咆哮。

小亡和伊莎貝爾站在門口,兩人都呆住了。阿爾波特從兩行沙漏中間走過。那咆哮聲並不從耳朵進入身體,它從雙腿往上爬,一直溜進頭蓋骨,充滿整個腦子,直到除了這急促、沙啞的灰色噪音之外,你再也想不到別的東西。那是幾百萬個鮮活的生命,而且正無可避免地沖向自己的最終目的地。

他們望著一排排生命沙漏無限地延伸,每一個都是獨特的,每一個都刻著名字。牆上的火把熠熠生輝,讓每個沙漏上都閃爍著一顆星星。房門對面的牆壁消失在一片光線的銀河之中。

小亡感到伊莎貝爾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胳膊。

她張開嘴,聲音緊張,「小亡,有些還那麼的小。」

我知道。

她鬆開手,動作很輕,就像有人在撲克搭成的建築物上放下了最頂上的一張A,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手拿開,免得把整堆牌弄垮。

「再說一遍。」她靜靜地說。

「我說我知道。對這種事,我無能為力。你以前沒來過?」

「沒有。」她稍稍退開些,盯住他的眼睛。

「這兒也不比圖書室里更糟嘛。」小亡說,而且幾乎相信了自己的話。可是,在圖書室你只是讀到它,但在這兒你卻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

「你幹嗎那麼看我?」他加上一句。

「我只是在回憶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她說,「因為——」

「如果你們倆把對方看夠了!」阿爾波特的大嗓門蓋過了沙子的咆哮,「這邊走!」

「棕色,」小亡告訴伊莎貝爾,「是棕色的。為什麼?」

「快點兒!」

「你最好過去幫幫他,」伊莎貝爾說,「他好像很生氣。」

小亡離開她,心裡突然一陣不安。他走過鋪著瓷磚的地面,來到阿爾波特身邊,對方正伸出一隻腳,好不耐煩地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敲個不停。

「我該怎麼做?」小亡問。

「只管跟我走。」

屋子這邊有好幾條走廊,每一個的兩側都滿滿當當地擺著沙漏。在有些地方,一個石頭柱子會把架子隔開,石頭上刻著稜角分明的符號。阿爾波特時不時瞄它們一眼,但大多數時候他都大步朝前走,好像對每個拐角都稔熟於心似的。

「每個人都有一個沙漏嗎,阿爾波特?」

「是的。」

「這地方似乎不夠大啊。」

「你懂多維地形測量學嗎?」

「呣,不。」

「不懂的話,換了是我,可不會妄想發表什麼意見。」

他在一排沙漏前停下,瞟了眼手裡的紙片,手順著這排沙漏滑動,然後突然抓住其中一個。它的上半部分幾乎已經空了。

「拿著。」他說,「如果這個沒錯的話,另外一個應該就在附近。啊,在這兒。」

小亡擺弄著手裡的兩個沙漏。一個渾身上下一股子大人物的勁頭,另一個矮矮胖胖,絲毫不起眼。

小亡讀了讀它們的名字。第一個好像是阿加丁帝國那邊的什麼貴族。另一個上頭刻著一串象形文字,應該是出自克拉奇順時向的什麼地方。

「交給你了。」阿爾波特譏笑道,「出發越早,了結得就越早。我去把冰冰帶到大門口。」

「你覺得我的眼睛有什麼不對嗎?」小亡有些不安地問。

「依我看沒什麼毛病。」阿爾波特說,「邊上有點紅,比平常更藍些,沒什麼特別的。」

小亡跟在他身後穿過一排排沙漏,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伊莎貝爾望著他從門邊的架子上取下劍來,試著揮了揮。死神平時也是這麼做的。劍刃劃破空氣,發出令人滿意的霹靂聲,他陰森森地咧嘴笑了。

伊莎貝爾認出了他走路的樣子,認出了那種僵硬、高傲的步態。

「小亡!」她輕聲喊道。

怎麼?

「你在變。」

我知道。小亡說,「不過我覺得我能應付這種變化。」

屋外傳來馬蹄聲,阿爾波特推開房門,一邊搓著手一邊走了進來。

「好了,小子,沒時間讓你們——」

小亡伸長胳膊一劍刺了出去。劍尖帶著撕裂絲綢的聲響割破了空氣,插進阿爾波特耳朵邊的門柱里。

跪下,阿爾貝托·馬里奇。

阿爾波特張口結舌,兩隻眼珠往旁邊一轉,瞄了瞄離腦袋只有幾英寸的劍刃,然後一雙眼睛眯成了兩條窄窄的小縫。

「你肯定不敢,小子。」他說。

小亡。這兩個字啪地甩出來,速度彷彿皮鞭,而且比任何鞭子都兇險兩倍以上。

「我們有協議。」阿爾波特說,但他的聲音里有一點點輕微的疑慮,就好像昆蟲在嗡嗡叫喚,「一個約定。」

「跟我沒關係。」

「我們有約定!要是連約定也不尊重,我們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小亡柔聲說,不過我知道你會怎麼樣。

「這不公平!」現在阿爾波特的聲音變成了哀號。

沒有正義。只有我。

「停下。」伊莎貝爾道,「小亡,別傻了,在這兒你誰也殺不了。再說,你也不是真想殺掉阿爾波特。」

「在這兒不行,但我可以把他送回人世。」

阿爾波特的臉白了。

「不,你不會的!」

「不會?我可以帶你回去,把你留在那裡。我猜你剩下的時間不會太多,不是嗎?」不是嗎?

「別那麼講話。」阿爾波特完全不敢看小亡的眼睛,「你那麼說話的時候活像是主人。」

「我可以比他更可怕,可怕得多。」小亡平靜地說,「伊莎貝爾,去把阿爾波特的書拿過來好嗎?」

「真的,小亡,我覺得你——」

要我再說一次嗎?

她飛快地跑了出去,臉色發白。

阿爾波特順著劍刃斜眼瞄瞄小亡,然後揚起一邊嘴角,冷冷地笑了。

「你不可能永遠控制住這種變化。」他說。

「我也不想,只要一陣子就夠了。」

「你正在吸收,懂嗎?主人離開的時間越長,你就會變得越像他。只不過你的情況會更糟,因為你會記得身為人類時候的一切,而且——」

「還是說說你吧。」小亡厲聲道,「身為人類的事你還記得多少?如果你回去,你還剩多久好活?」

「九十一天三個小時零五分鐘。」阿爾波特毫不遲疑地回答道,「我當時就知道他要來了,懂嗎?但在這兒我很安全,他也不是個糟糕的主人。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沒了我他怎麼辦。」

「沒錯,在死神的王國沒人會死。你覺得挺滿意是吧?」

「我已經兩千多歲了,一點不假。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長壽。」

小亡搖搖頭。

「不是這樣的,你知道。」他說,「你只是把事情拖後了而已。這裡沒有真正的生活。這地方所謂的時間根本不是真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我寧願死掉,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總比永遠待在這兒強。」

阿爾波特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是的,好吧,對你來說倒是有可能。」他承認,「但我是個巫師,你知道,而且幹得挺不錯。他們還給我塑了個像呢,你知道。當了一輩子的巫師,你肯定會給自己製造幾個敵人,懂嗎,一些會在……下一站等你的敵人。」

他吸吸鼻子,「它們也不全是兩條腿的。有些壓根兒就沒腿,或者臉。死我倒不怕,問題是接下來的事兒。」

「那就幫幫我。」

「對我有什麼好處?」

「有一天,你在下一站或許會用得上幾個朋友。」小亡說。他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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