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那麼你之前的職位是?」

請原諒!

「你是干哪行的?」說話的是坐在桌子後頭的一個瘦巴巴的年輕人。

他對面的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我帶領靈魂進入下一個世界。我是一切希望的墳墓。我是終極的現實。我是無法逃避的殺手。

「好了,好了,知道了。但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技能呢?」

死神想了想。

過了一會兒,他壯起膽子答道,我猜,在某些農業用具上有一定的專長。

年輕人堅定地搖搖腦袋。

不行嗎?

「這兒是座城市,那個——」他往下瞟了一眼,再次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那個什麼先生,我們這兒田地比較緊缺。」

他放下手中的筆,送給對方一個微笑,看這架勢像是從書上學來的笑法。

安科-莫波克還沒有發達到擁有職業介紹所的地步。大家幹上某一行要麼是因為自己的老爹給騰了個位置,要麼是因為他們憑天分找了個空缺,要麼就是靠嘴上功夫。不過傭人和千粗活的人哪兒都少不了,於是,當城裡的商業區興隆起來的時候,這個乾瘦的年輕人——人稱李奧納·吉博爾的這位——就發明了職業經紀人這一行當,而且,此時此刻,正在體會著工作的艱辛。

「我親愛的,那個——」他往下一瞟——「那個先生,我們這兒有很多外鄉人,他們跑到城裡來,只因為,唉,只因為他們以為這兒的生活更富裕些。請原諒我這麼說,但在我看來您像是位走了背運的紳士。我本來以為您會想要份更優雅些的工作,而不是什麼——」他又低頭瞟了一眼,然後皺起眉頭——「『跟貓或花打交道,輕鬆愉快。』」

很抱歉。我只是覺得應該做些改變了。

「你能演奏樂器嗎?」

不能。

「能幹木工活嗎?」

不知道,我從沒試過。死神盯著自己的腳,他開始感到十分的尷尬。

吉博爾翻了翻桌上的紙,然後嘆了口氣。

我可以穿牆。死神意識到這場對話陷入了僵局,於是主動提供情報。

吉博爾抬起頭來,兩眼放光,「我想看看,」他說,「那可是項很不錯的技能。」

好。

死神把椅子往後一推,信心十足地朝最近的一面牆走去。

嗷。

吉博爾期待地望著他,「繼續,上吧。」他說。

呣。這是面普通的牆,對吧?

「我猜是的。在這方面我不是什麼專家。」

它似乎給我製造了一些困難。

「看來是這樣。」

那種覺得自己很小很熱的情緒,你管它叫什麼?

吉博爾的鉛筆在手裡轉了個圈。

「矮人?」

三個字的。

「難為情?」

「沒錯,」死神說,我是說沒錯。

「現在看來你根本不具備任何技能,或者天賦。」他說,「考慮過教書嗎?」

死神的臉彷彿一個恐怖的面具。當然,他臉總是很恐怖,但這會兒它體現的是他自己的感覺。

「你看,」吉博爾放下鉛筆,十指交叉,態度很是和氣,「你的情況十分罕見,來我們這兒尋找新職業的人裡頭,很少有什麼——怎麼說的來著?我又忘了。」

神人同形同性的化身。

「哦,沒錯。是什麼,到底?」

死神受夠了。

就是這個。他說。

在那一秒鐘,只是短短的一秒鐘,吉博爾先生看清了對方的真面目。他的臉變得幾乎跟死神的臉同樣蒼白,他的手痙攣似的舞動著,心臟的跳動也忽快忽慢,像打起了結巴。

死神望著他,似乎略微感到些興趣。然後他從袍子里掏出個沙漏,對著光線仔細研究了一會兒。

不用怕。他說,你還有幾年好活呢。

「可可可可可——」

我可以告訴你具體是多少年,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吉博爾努力吸氣呼氣,同時成功地搖了搖腦袋。

那,要我給你拿杯水來嗎?

「撲撲撲——不不不了。」

有人在店裡拉鈴。吉博爾兩眼一翻。死神稍稍有些抱歉,覺得不應該再讓他損失顧客,人類顯然是非常重視這種事的。

他掀開珠簾,大步流星地走到外頭的鋪面。一個身材矮胖的女人正拿著條鱈魚敲打櫃檯,她看起來活像塊怒氣沖沖的圓錐形麵包。

「大學那個廚娘的活兒,」她說,「你跟我說是什麼好差事,結果簡直不體面,那些學生耍的把戲,我要求——我要你——我不會……」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呃,」她說,不過聽得出來裡面沒有什麼精神頭,「你不是吉博爾,對吧?」

死神瞪著她。他還從沒經歷過滿腹牢騷的顧客呢。他茫然了。最後,死神放棄了努力。

滾開,你這黑暗與午夜的魔女。他說。

廚娘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你管誰叫午夜魔芋?」她一面控訴,一面操起那條魚,又給了櫃檯一下,「你來說說看,」她說,「昨天晚上還是我的暖壺,早上就成了一條魚。我倒是問你。」

假如你不立刻離開這家店,願地獄所有的惡魔撕碎你的生靈。死神嘗試道。

「這我不懂,但我的暖壺怎麼說?那兒根本不是體面婦女待的地方,他們居然想——」

要是你願意走開,死神絕望地說,我會給你些錢。

「多少?」廚娘的反應速度能把眼鏡蛇遠遠拋在身後,讓閃電也好好吃上一驚。

死神掏出錢袋,拈出一堆黯淡的銅綠色硬幣放在櫃檯上。她滿心猜忌地打量它們一番。

現在立即離開。死神又加上一句,在那無限灼熱的狂風燒焦你無用的軀殼之前。

廚娘出門前陰沉沉地扔下一句:「這事我丈夫一定會知道的。」在死神看來,自己的任何恐嚇都不可能達到如此的效果。

他大步走回帘子後頭。吉博爾仍然癱在椅子上,像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咯咯叫了幾聲。

「原來是真的!」他說,「我以為你是個噩夢呢!」

這話可能會讓我覺得受了侮辱。死神說。

「你真是死神嗎?」吉博爾問。

是的。

「怎麼不早說?」

通常大家都寧願我別說為好。

吉博爾在紙堆里亂翻,同時歇斯底里地咯咯傻笑著。

「你想干點別的?」他問,「牙齒仙子?水精?睡眠精靈?」

別傻了。我只是——覺得想要改變一下。

一陣瘋狂的沙沙聲之後,吉博爾終於翻出了自己要找的那張紙。他神經兮兮地大笑一聲,把它塞進死神手裡。

死神看了看紙上的字。

這也是工作?有人付錢讓人干這個?

「沒錯,沒錯,去找他吧,你再合適沒有了。只不過,別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

冰冰在夜空中飛馳,碟形世界遠遠地在馬蹄下展開。小亡發現劍的威力比他原先所想的要大多了,它能一直夠到星星。他揮劍斬過太空深處,攔腰劈開了一顆黃矮星,這顆星星令人滿意地變成了新星。他站在馬鞍上,利劍在頭頂舞動,一片扇形的藍色光芒在空中留下一縷縷黑暗和灰燼。他放聲大笑起來,而且手上絲毫不停。

利劍切開地平線,碾碎高山,烤焦海洋,將綠色的森林化作滿目瘡痍。他掙扎著。身後傳來說話聲,朋友和家人發出幾聲短暫的叫喊,他絕望地轉過身去。僵死的大地上捲起塵暴,他拚命想要鬆開手,但劍在他手中冰冷地灼燒,拽著他不住地舞動,直到世界上再也不剩任何生命。

最後只剩下小亡。小亡獨自站著,身邊只有死神。死神說:「幹得漂亮,孩子。」

而小亡說,小亡。

「小亡!小亡!醒醒!」

小亡慢慢往上浮,像池塘里的屍體。他反抗著,緊緊抓住枕頭和夢中的恐怖不放,但有人正十萬火急地揪他的耳朵。

「呣?」他說。

「小亡!」

「啥?」

「小亡,是父親!」

他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伊莎貝爾的臉。然後,頭天晚上的事像一口袋濕漉漉的沙子一樣砸了下來。

他在床邊坐起身,腦子還在殘餘的夢裡打轉。

「唔,好。」他說,「我這就去見他。」

「他不在!阿爾波特都快瘋了!」伊莎貝爾站在床邊,雙手絞著塊手帕,「小亡,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別那麼蠢,該死的。」他說,「他是死神。」他撓撓自己的皮膚,只覺得又熱又干又癢。

「但他從沒離開過這麼長時間!就算瑟尤多波利鬧大瘟疫的時候也沒有!我是說,早上他必須留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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