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爾在床上坐起來。
又是一陣敲門聲,輕柔而急切。她把床單拉到下巴上。
「是誰?」她低聲問。
「我,小亡。」門外傳來嘶嘶的回答,「讓我進去,拜託!」
「等等!」
伊莎貝爾驚慌失措地在床頭柜上摸索著火柴,打翻了一瓶香水,又碰掉了一盒吃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一點燃蠟燭,她立即調整燭台的位置,以營造最大的效果,並且把睡衣整理成更加暴露的樣式,這才說:「門沒鎖。」
小亡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渾身是馬、霧和蘋果白的味兒。
「我希望,」伊莎貝爾狡黠地說,「你闖進來,不是想濫用這個家庭給予你的權利。」
小亡四下看了一下。伊莎貝爾似乎對花邊情有獨鍾,就連梳妝台都好像穿著裙子。整個房間與其說是經過裝飾,還不如說是套了身內衣。
「聽著,我沒時間可浪費。」他說,「拿上那支蠟燭,到圖書室來。還有,看在老天的分上穿件像樣些的衣服,你都快溢出來了。」
伊莎貝爾低頭看了看,然後腦袋一昂。
「哼!」
小亡再次把頭探進門裡,補充道,「生死攸關。」然後就消失了。
伊莎貝爾望著房門吱吱地在他身後關上,門背後掛著件帶穗子的藍色晨衣,那是去年元旦的時候死神絞盡腦汁想出的禮物。衣服不但小了一號,衣兜上還綉著只兔子,可她一直不忍心扔掉。
最後她跳下床來,鑽進那件丟臉的晨衣里,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小亡正在過道上等著她。
「不會給父親聽見嗎?」
「他沒回來。走吧。」
「你怎麼知道?」
「他在的時候這地方感覺不一樣。就好像——就好像外套穿在身上和掛在架子上的區別。你都沒發覺嗎?」
「我們要乾的是什麼大事?」
小亡推開圖書室的門。一股溫曖、乾燥的空氣迎面撲來,鉸鏈抗議似的吱吱叫了幾聲。
「我們要救一個人的命。」他說,「是一位公主。」
伊莎貝爾立刻大感興趣。
「一個真正的公主嗎?我是說,她能發現一打床墊下頭的豌豆嗎?」
「豌豆——?」小亡感到一小股擔憂消失了,「哦。是的。我就覺得是阿爾波特弄錯了。」
「你愛上她了?」
小亡一下子被釘在兩排書架之間,書的封面裡傳來忙忙碌碌的沙沙聲。
「很難搞清楚。」他說,「看起來像嗎?」
「你看起來有些狼狽。她對你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
「啊,」伊莎貝爾擺出專家的架勢,顯得相當內行,「沒有回報的愛。最可怕的一種。不過,服毒或者自殺大概不是個好主意,」她若有所思地補充道,「我們在這兒幹嗎?你想找到她的書,看看她會不會嫁給你嗎?」
「我已經讀過了,而她已經死了,」小亡說,「但只是在技術上——我是說,不是真死。」
「很好,不然就非得用上招魂術才能跟她打交道了。我們要找什麼?」
「阿爾波特的傳記。」
「做什麼用?我不覺得他有傳記。」
「每個人都有。」
「唔,他不喜歡人家提有關他自己的問題。我曾經來找過一次,可是找不到。單靠阿爾波特這個名字找起來太難了。為什麼要找他?」伊莎貝爾用自己手裡的火點亮了圖書室里的幾支蠟燭,整間屋子裡立刻充滿了跳動的陰影。
「我需要個本領高強的巫師,我覺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什麼,阿爾波特?」
「沒錯。只不過我們要找的是阿爾貝托·馬里奇。我想他已經兩千多歲了。」
「什麼,阿爾波特?」
「沒錯,阿爾波特。」
「他從沒戴過巫師帽啊。」伊莎貝爾有些懷疑。
「帽子弄丟了,再說那也不是必不可少的。我們該從哪兒開始?」
「好吧,如果你能肯定的話……堆棧,我猜。父親把五百年以上的傳記都放在那兒。這邊走。」
伊莎貝爾領著他穿過竊竊私語的書架,來到屋子盡頭的一扇門前。它有些費力地打開了,鉸鏈的呻吟在圖書室里蕩來蕩去;有一瞬間,小亡感到似乎所有的書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豎起耳朵傾聽著。
「這兒一般沒人來。」伊莎貝爾說,「我來帶路。」
小亡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
「我得說,」他開口道,「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靠得住?你是指推都推不動,像堵牆之類的?你可真會討姑娘歡心,好小子。」
「小亡。」小亡本能地糾正道。
堆棧里陰沉沉的,非常安靜,活像地下深處的岩洞。書架挨得很近,勉強能容一個人通過,而且高度遠遠超出了燭光的照明範圍。它們全都靜悄悄的,因此顯得特別詭異。已經沒有生活可以書寫,書都睡了,但小亡覺得它們睡覺時就像貓咪一樣,睜著一隻眼睛,非常警醒。
「我下來過一次。」伊莎貝爾壓低嗓門,「要是你走得夠遠,書就變成了黏土板、一塊塊的石頭還有動物的皮,所有人的名字都叫做烏革和左革。」
寂靜幾乎觸手可及。他們緩緩走過一條條熱烘烘、靜悄悄的通道,小亡能感覺到書在望著他們。每個活過的人都在這兒,從神仙用泥巴或者無論什麼東西烤出來的第一個人開始。它們倒並不真的厭惡他,只是在琢磨他為什麼要來。
「你去過烏革和左革後頭嗎?」他啞著嗓子說,「好多人都很想知道那兒有些什麼呢。」
「打了退堂鼓。路太長,我又沒帶夠蠟燭。」
「真可惜。」
伊莎貝爾突然停下了腳步,小亡剎車不及,一頭撞了上去。
「應該是這塊地方。」她說,「現在怎麼辦?」
小亡凝視著書脊上那些褪色的名字。
「排的順序好像一點規律也沒有!」他呻吟起來。
他們抬頭往上看。他們信步走著。他們隨手從低處的幾層抽出幾本書,揚起一團團灰塵。
「這太傻了。」小亡終於承認,「裡頭有好幾百萬本書,要想找到他的簡直比登天還——」
伊莎貝爾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聽!」
小亡透過她的手指悶哼幾聲,不過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勁豎起耳朵,四周是絕對的寂靜所發出的沉重的嘶嘶聲。
他聽到了。微弱、煩躁的沙沙聲。來自頭頂之上很高、很高的書架懸崖,在無法滲透的黑暗中,有一個生命還在繼續書寫。
他們對視一眼,兩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然後伊莎貝爾說:「剛才我看見一把梯子,帶軲轆的。」
小亡把梯子推過來,小輪子不斷吱吱尖叫,它的頂端一直深入黑暗中,不住地動彈著,彷彿被連在了看不見的另一套滑輪裝置上似的。
「好了。」他說,「把蠟燭給我,然後——」
「如果蠟燭要上去,那我也上去。」伊莎貝爾寸步不讓,「你留在底下,聽我的指揮推梯子。還有,別跟我爭。」
「上面沒準兒很危險。」小亡顯得很有紳士風度。
「這底下沒準兒也很危險。」伊莎貝爾指出,「所以蠟燭我拿上去,謝謝。」
她抬腳踩上第一級,很快就變成了光暈下一個鑲花邊的陰影。蠟燭的光圈越來越小。
小亡扶住梯子,極力不去想所有這些朝他壓過來的生命。時不時的,一滴熱乎乎的蠟油會墜落到他身邊的地板上,在灰塵中間砸出些坑。現在伊莎貝爾已經成了高處一個微弱的光點,她每往上爬一步,震動都會一路傳下來。
她停住了。時間似乎相當長。
接著,她的聲音飄到了小亡身邊,然而,周圍那片沉甸甸的死寂把它變得毫無生氣。
「小亡,我找到了。」
「很好。把它拿下來。」
「小亡,你說對了。」
「沒錯,謝謝。現在把它拿下來。」
「好的,小亡,不過拿哪本?」
「別到處亂翻,蠟燭快沒了。」
「小亡!」
「什麼?」
「小亡,這兒有整整一架子!」
現在黎明真的來了,一天中的這個時候不屬於任何人,除了莫波克碼頭上的海鷗、流進河裡的海潮,還有一陣溫暖的瞬時風——它給城裡錯綜複雜的味道里又添上了些春天的氣息。
死神坐在一根系船柱上,瞭望著大海。他已經決定停止醉酒。它讓他頭疼。
釣魚、跳舞、賭博和喝酒他都試過了。據說這是生命中的四大樂事,但他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只有食物他倒還挺喜歡——死神對一頓美食的感情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任何肉體的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