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安科-莫波克此時正是午夜,但在偉大的雙城裡,黑夜和白晝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黑夜要,呃,更黑些。集市上人山人海;妓院周圍依舊擠滿了觀眾;城裡永恆的拜占庭式幫派之爭仍在繼續,亞軍和季軍靜靜地沿冰冷的河水順流而下,腳上還綁著鉛塊;買賣人繼續勤勤懇懇地做生意,向大家提供各種違背法律甚至違背邏輯的享樂項目;夜賊偷東西;匕首在巷子里反射著星光;占星術士開始了一天的工作;陰影中的更夫敲著鍾喊道:「十二點,一切平安啊啊啊啊啊……」

不過,如果有人膽敢暗示說,這座城跟一個沼澤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城裡的鱷魚只長了兩條腿,那麼安科-莫波克的總商會一定會不高興的。再說,在安科城的高級住宅區,夜晚也的確很柔和,還帶著一絲絲鮮花的芬芳。這些住宅區通常都建在山坡上,只有在那兒才比較有機會接觸幾縷外來的風。

在我們提到的這個夜晚,空氣里還多了硝石的味道,因為這是王公 繼位十周年的慶典。他放了些焰火,還請了幾個朋友過來喝一杯,具體說來是五百個。大笑聲充滿了宮殿的花園,偶爾還夾雜著爆發的激情。夜晚剛剛降臨的那個特別有趣的時段,每個人都灌下了不少酒,對健康已經極其有害,卻又不夠讓他們倒地不起。在這種狀態下,人很會幹出些出格的事兒,今後一想起來準會把臉羞成豬肝色,比如卷個紙筒吹喇叭,或者笑得太多以至岔了氣。

事實上,有兩百個左右的客人正跌跌撞撞地一路踢腿,跳起了莫波克傳統的蛇舞,其主要組成元素就是一堆醉漢,每個人都摟住前邊一個的腰,然後扭啊、笑啊,組成一條長長的鱷魚,穿過儘可能多的房間——最好是有東西可以打碎的房間,然後大致隨著節拍踢起一條腿,或者至少是跟著其他什麼節拍把腿踢起來。眼下舞已經跳了半個鐘頭,宮殿里的每個房間都被走了個遍,還沿途拉進來兩個巨怪、一個廚子、王公的首席拷打官、三個侍應生、一個剛巧路過的夜賊和一條小號的寵物沼澤龍。

在隊伍中間的某個地方,我們能看到胖墩墩的羅德里爵爺——克爾姆地方一大片地產的繼承人。眼下他關注的是自己腰上那幾根瘦巴巴的手指頭。儘管經歷了酒精的侵蝕,他的腦袋還是在不斷努力,吸引他自己的注意。

「我說,」他扭頭對後邊的人喊道,「別那麼緊,拜託。」此刻他們正第十次歡天喜地地經過巨大的廚房。

我實在是非常抱歉。

「沒什麼,老夥計。我認識你嗎?」羅德里跟著錯開的拍子使勁一踢腿。

我想不大可能。請你告訴我,這項活動有什麼意義?

「什麼?」羅德里努力蓋過周圍的喧囂,有人把腿踢進了陳列玻璃器皿的柜子,大伙兒好一陣興奮地尖叫。

我們做這個幹什麼?這個聲音裡帶著冰涼的耐心。

「你從來沒參加過聚會嗎?嘿,小心玻璃。」

恐怕不像我希望的那麼多。請解釋一下,是不是跟性有關?

「除非咱們突然停下不跳了,老夥計。明白我的意思嗎?」爵爺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背後的客人。

「嗷。」他說。前頭又是砰一聲,冷餐櫃也陣亡了。

不。

「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心腳底下的奶油,滑得很——你瞧,就是支舞罷了,懂嗎?跳跳舞,找樂子。」

樂子。

「對了。嗒嗒,嗒嗒,嗒——踢!」身後是一陣清晰可聞的沉默。

樂子是誰?

「不,樂子不是個人,樂子是你的感覺。」

我們正在找樂子?

「我覺得我是。」爵爺沒什麼把握。耳朵邊上的聲音讓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擔心:它好像是直接鑽進了他的腦子裡。

這個樂子是什麼?

「就這個!」

使勁踢腿就是樂子?

「唔,是它的一部分——踢!」

在熱烘烘的房間里聽鬧哄哄的音樂,這就是樂子嗎?

「有可能。」

這個樂子是怎麼體現的?

「呃,它——聽著,你要麼找著了樂子,要麼沒找著,根本不用問我,你自己就會知道的,明白?對了,你是怎麼進來的?」他加上一句,「你是王公的朋友嗎?」

這麼說吧,他給我帶來了不少生意。我覺得自己應該了解一下人類的娛樂活動。

「看來你的路還長著呢。」

我知道,請原諒我可悲的無知。我只是希望能夠學習。所有這些人,請告訴我——他們都覺得挺樂的?

「沒錯!」

那麼這就是樂子了。

「很高興我們終於把這搞清楚了——小心椅子。」羅德里喝道。他現在感到非常無趣,而且清醒得可怕。

他身後有個聲音平靜地說:這是樂子。胡吃海喝是樂子。我們在找樂子。他在找樂子。這挺樂的。真樂啊。

在死神身後,王公小巧的寵物沼澤龍堅強地抓住對方白骨嶙峋的屁股,心裡暗想:管他守衛不守衛的,下次路過一扇打開的窗戶,我一定要給他來個逃之夭夭。

凱莉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別動,不準過來。」她叫道,「衛兵!」

「我們攔不住他。」一個衛兵羞羞答答地從門柱旁探出個腦袋。

「他就那麼往裡闖……」另一個衛兵從門的另一邊說。

「而且巫師說沒關係,我們得到命令說每個人都要聽巫師的,因為……」

「行了,行了。當心著點,這裡可是個隨時會出命案的地方。」凱莉暴躁地說。她把十字弓放回床頭的桌上,不幸的是,忘了關上保險。

只聽「咔嗒」一聲,然後是肌肉與金屬相遇的「啪」,接著是空氣的呼嘯和一聲呻吟。呻吟來自切維爾。小亡趕緊扭過頭去。

「你沒事吧?」他問,「射中你了?」

「沒有。」巫師虛弱地說,「不,沒射中。你感覺怎麼樣?」

「有點累。怎麼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你呢?沒什麼地方漏氣嗎?有沒有一點什麼東西在流的感覺?」

「沒。怎麼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切維爾轉過身去,仔細看了看小亡身後的牆壁。

「難道就不能讓死人安靜會兒嗎?」凱莉苦澀地說,「我還以為當死人至少能保證睡個好覺呢。」看起來她剛才一直在哭,小亡意識到;凱莉也知道他看出來了,所以覺得更加惱火。他竟然明白了年輕姑娘的心思,這樣的洞察力讓小亡自己也大吃一驚。

「這不大公平。」他說,「我是來幫忙的。不是嗎,切維爾?」

「呣?」切維爾已經找到了陷進石膏里的箭,正滿心猜忌地打量著它,「噢,沒錯。他是來幫忙的。只不過不會有什麼用處。抱歉,誰有根繩子什麼的嗎?」

「幫忙?」凱莉厲聲道,「幫忙?要不是你——」

「你現在就是個死人。」小亡說。她張口結舌地瞪著他。

「但我不會知道自己是個死人。」她說,「可現在,我卻知道自己是個死人。最糟的就是這個。」

「我想你們倆最好出去。」切維爾對衛兵說,這兩個人正在竭力避免引起這幾位的注意,「不過請把那支長矛給我。謝謝。」

「你瞧,」小亡說,「外頭有匹馬。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准能讓你大吃一驚。你沒必要在這兒守著。」

「你對君主沒什麼了解,對嗎?」凱莉道。

「嗯,這話怎麼說的?」

「她的意思是說,在自己的宮殿里當個死掉的女王,勝過在別處過普通人的日子。」切維爾把長矛插在箭旁邊,努力順著它往前看,「反正也沒用。界面的目標又不是王宮,是她。」

「是誰來著?」凱莉的聲音冷得足夠讓牛奶保鮮一個月。

「是尊貴的殿下。」切維爾的嘴巴自動糾正,同時繼續眯著眼睛瞄啊瞄的。

「給我記牢了。」

「當然,但問題不在這兒。」巫師把箭從牆上扯出來,拿手指試了試箭頭。

「可留下來你會死的!」小亡喊道。

「那我就讓碟形世界看看,一個女王可以怎樣死去。」凱莉努力做出高傲的姿態,儘管穿著粉紅色針織睡衣很難達到高傲的目的。

小亡在床尾坐下,雙手抱住腦袋。

「我知道女王可以怎麼死,」他喃喃道,「和其他人一模一樣。我們中的有些人寧願這事兒不要發生。」

「打擾一下,我只是想看看那把十字弓。」切維爾一副拉家常的口吻,一面說話,一面從他們跟前伸出手去,「別介意。」

「我會自豪地迎接我的命運。」可惜她的聲音里閃過了那麼一點點的不自信。

「不,你不會的。我是說,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相信我,沒什麼可自豪的。死了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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