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小亡是第一個注意到這件事的人。

這個下午真夠嗆。那個山裡人那雙冰冷的手死死抓住生命不放,怎麼也不肯鬆開,直到最後一刻。還罵罵咧咧地,管小亡叫獨裁國家的走狗。只有那位兒孫環繞、壽終而亡的103歲的老太婆沖他笑了笑,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太陽快要落山了。冰冰疲倦地穿過斯托·拉特上方的天空,小亡低頭往下瞅了一眼,結果發現了兩個現實的分界。它在他腳下蜿蜒,彷彿一輪淡淡的銀色霧氣。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有種兇險的預感,感到它跟自己脫不了干係。

他拉拉韁繩,讓冰冰緩緩地下降,在泛著虹光的空氣牆後面幾碼落了地。這道氣牆像鬼魂一樣飄過荒涼、潮濕的甘藍地,飄過冰凍的排水溝,速度比步行稍慢些,還發出微弱的嘶嘶聲。

這晚天氣挺涼,是那種霜凍和大霧爭奪主動權的夜晚,所有的聲音都被悶住了。冰冰的呼吸在靜止的空氣里形成一座座雲霧噴泉。它用蹄子刨著地面,輕輕嘶叫一聲,幾乎像在道歉。

小亡從馬鞍上滑下來,躡手躡腳地朝那個界面走過去。它發出微弱的噼啪聲,古怪的形象在其間閃爍,飄浮、改變、消失。

他四下瞅瞅,找到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戳進牆裡。牆上出現了些奇特的波紋,它們慢吞吞地擴散開,最後消失在視線之外。

有什麼東西從他頭頂飛過,小亡抬起頭。是只黑色的貓頭鷹,它正在水溝上巡邏,想找些吱吱叫的小東西填肚子。

它撞到牆上,閃閃發光的霧氣四下濺開,牆上留下了一個貓頭鷹形的波紋,薄霧慢慢擴散,直到匯入沸騰的萬花筒中。

然後它消失了。界面是透明的,小亡可以保證對面沒有鑽出只貓頭鷹來。就在他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幾英尺遠的地方無聲地濺起波紋,一隻鳥衝進了他的視線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拍拍翅膀飛走了。

小亡振作起精神,穿過那道完全不是障礙的障礙。他感到一絲輕微的刺痛。

片刻之後,冰冰也跟著沖了過來,它的眼珠拚命轉動著,界面的藤藤蔓蔓還纏在馬蹄上。它用後腿立起來,像狗一樣抖抖鬃毛,想甩掉沾在身上的霧氣,然後哀求地看看小亡。

小亡抓住韁繩,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從兜里翻出個髒兮兮的糖塊。他意識到自己遇見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只是還不大確定它究竟是什麼。

兩排陰沉沉、濕漉漉的柳樹中間有條小路,這一點倒是可以確定。小亡重新上馬,讓冰冰穿過田地,跑進滴滴答答的樹枝底下。

遠處是斯托·赫里特的燈光,那地方比個小鎮實在大不了多少;而視線邊緣那一點微弱的亮光應該就是斯托·拉特,他滿心渴望地瞅著它。

那道屏障讓小亡有些擔心。他能瞥見它在樹後偷偷地漫過了田地。

他正準備催冰冰升空,突然發現自己正前方有些燈光,暖烘烘的,讓人心動。那是從路邊一幢大房子的窗戶里透出的光線。這種光線原本就挺喜慶的,跟周圍的環境和小亡的心情一比,它簡直能讓人欣喜若狂。

他靠近了些,只見有些影子在光線中移動,還能聽到些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是個小旅店,裡面的人正在尋歡作樂。假如你是個一年到頭為甘藍操心的農民,像這樣樂和樂和就算得上是尋歡作樂了。跟地里的芸苔相比,幾乎任何東西都顯得挺有意思。

裡面有人類,正進行著複雜的人類活動,比如喝個酩酊大醉,比如忘記歌詞。

小亡還從沒真正想過家,很可能是因為他腦子裡總有些別的事兒要操心,但現在他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覺——那是種渴望,不是渴望一個地方,而是一種心情,做個普普通通的人,為些直截了當的事心煩,比如掙錢、生病和其他人……

「我要喝一杯。」他想,「或許這樣會感覺好些。」

主樓的一側有個一面敞開的馬廄,小亡把冰冰領進馬廄溫暖的黑暗中,裡面一股子馬味兒,已經有了三匹馬。小亡把馬料袋解下來,心裡琢磨著,不知道死神的馬對那些生活方式不那麼超自然的同類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它們正警惕地望著冰冰。比起它們來,冰冰的確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匹真馬——這一點小亡手上被鏟子磨出的水泡可以證明——而且,跟其他馬待在一起,它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了。更牢靠。更馬。還稍稍有些超馬。

就在這時,小亡的腦子即將作出一個重要的推理,事實上,他與這個結論已經很接近了;不幸的是,當他穿過院子走向旅店矮矮的大門時,旅店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創作者並沒有太多的藝術天賦,但在「女王的腦袋」的招牌上,凱莉下巴的線條和一大堆火紅色的頭髮卻是顯而易見的。

他嘆了口氣,把門推開。

聚會的人幾乎同時閉上嘴巴,睜大眼睛盯著他。是那種誠實的鄉下眼神,暗示說他們會為了兩根針抄起鐵鍬砸破你的腦袋,然後在月圓之夜把你的屍體埋到一堆肥料底下。

或許我們應該再看一眼小亡,因為在過去的幾章里他已經有了很大變化。比方說,儘管他身上仍然有不少膝蓋和胳膊肘,但它們似乎已經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走起路來,關節也不像是被彈性繃帶連在一起了。過去的他看上去什麼也不知道,現在卻顯然知道得太多。他眼睛裡有些東西,暗示著他見過些普通人沒見過的事兒,或者至少是普通人不會見上第二回的事兒。他的其他部位則暗示說,找這孩子的麻煩很可能會像捅馬蜂窩一樣不明智。總而言之一句話,小亡已經不再像個被一隻貓叼回來養大的小傢伙了。

剛看見小亡進來時,店主人伸手到吧台底下,握緊了代表和平的粗棍子。現在他鬆開手,整理好表情,做出一個類似愉快熱情的笑容,不過並不十分到位。

「晚上好,大人。」他說,「在這天寒地凍的夜晚,您有何意願?」

「什麼?」小亡在燈光下眨眨眼。

「他的意思是,你想喝點什麼?」說話的是壁爐旁的一個小個子,這人長著張白貂似的臉,看小亡的眼神活像屠夫打量一地的綿羊。

「呣。不知道。」小亡說,「有流星酒嗎?」

「從沒聽說過,大人。」

小亡四下瞅了瞅。火光的映襯下,一張張臉都在望著他。這裡的人都是那種通常被稱作「地上的鹽」的人。換句話說,他們硬邦邦、帶稜角,還對你的健康很有害處。但小亡心事重重的,根本沒發覺。

「那,這兒的人喜歡喝什麼?」

店主斜眼瞟瞟自己的顧客們。這一眼可不簡單,因為這些人都在他正前方坐著。

「怎麼,大人,當然是蘋果白,我們喜歡。」

「蘋果白?」小亡沒能注意到許多悶在嘴裡的竊笑聲。

「是啊,大人。蘋果釀的。唔,許許多多的蘋果。」

聽上去夠健康的。「哦,好吧。」他說,「那就來杯蘋果白。」他從衣兜里掏出死神給他的那袋金子。幾乎還是滿滿的。旅店裡突然一片寂靜,硬幣微弱的叮噹聲就好像傳說中勒希普的銅鑼一般,儘管塔樓已經沉到了三百潯 以下的海底,但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出海的船還是一樣能聽見。

「還有,在座的先生們想喝些什麼,請都算在我賬上。」他又加上一句。

好一片整齊劃一的感謝聲,小亡於是被沖昏了頭,對有些細節也就沒太在意,比如他的新朋友們喝酒用的都是管子粗細的小杯子,只有他一個人攤上了個老大的木頭酒杯。

關於蘋果白有許許多多的傳說。例如它是怎麼根據古老的配方在濕沼澤上釀出來的,配方又是怎麼父傳子、子傳孫,儘管過程有時候不大連貫。關於老鼠的傳說不是真的,蛇腦袋或者鉛彈也一樣;而死綿羊的故事完全是捏造;我們還可以排除關於褲子紐扣的所有版本;但不能接觸金屬這一條卻是半點不假,因為,當店主人手忙腳亂急著少找錢、把黑來的一小堆硬幣扔進櫃檯的時候,它們剛好落到些蘋果白上,立馬就起了泡泡。

小亡聞了聞自己的飲料,然後抿了一口。味道有點像蘋果,又有點像秋天的早晨,還有一股堆放日久的柴火的霉味兒。不過,為了不冒犯主人,他又喝了一大口。

所有人都望著他,暗地裡開始計數。

小亡覺得人家在期待他說點什麼。

「味道不錯,」他說,「很提神。」他又抿了一口,「一般人可能不怎麼習慣,」他補充道,「但很值得嘗試,我敢說。」

人堆後頭傳來一兩聲不滿的嘀咕。

「他往裡頭摻了水,就這麼回事。」

「不可能,你曉得水沾了蘋果白是什麼樣。」

店主試著不去理會,「你喜歡嗎?」那語氣跟人們問聖喬治「你殺了個什麼?」 時的調子非常相似。

「相當刺激,」小亡說,「還帶點堅果味兒。」

「請原諒。」店主輕輕地從小亡手裡拿過酒杯。他嗅了嗅,然後抹抹眼睛。

「呣呣呣呣呀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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