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一道道壯麗的藍、綠色光芒從世界的屋脊上靜靜地垂下。八色光像一塊巨大的幕布,緩緩地舞動在碟形世界上空;碟形世界的力場噴發出強大的魔法,形成美麗的極光,漸漸隱入中軸地冰凍的綠色群山中。

正中的「夭居」是諸神的居所,足足十英里高,通體閃爍著冰冷的火光。

有幸見過這景象的人屈指可數,而小亡並不是其中之一,因為當他們追趕著流星穿越夜空時,小亡的腦袋一直埋在冰冰的脖子里,雙手拚命抓緊,生怕跌下馬去。

天居周圍還擠著不少高山。同天居比起來,它們不過是白蟻的小丘而已,儘管每一座其實都擁有大堆的關隘、山脊、陡坡、峭壁、碎石坡和冰川。能跟這麼一長串東西打交道,任何普通山脈都會心滿意足的。

在一個漏斗形山谷的盡頭,你能找到這些山裡最高的一座。山上住著傾聽者。

傾聽者修道會是碟形世界最古老的一個宗教派別,儘管誰也說不清傾聽到底算不算個正規的宗教,在這個問題上,神仙們自己也無法達成一致。這些人的神廟本來很可能被幾場全副武裝的雪崩一掃而光,唯一的問題是,就連神仙也有些好奇,想知道傾聽者到底能聽到些什麼。假如真有什麼事能惹得神仙心煩意亂,那就是發現竟然還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還得再過幾分鐘小亡才能抵達目的地,一排省略號可以很好地填滿這段時間,但讀者已經可以注意到神廟古怪的外形——它像塊巨大的白色菊石一樣蜷在山谷盡頭——而且很可能想要一個解釋。

事實是,傾聽者們希望能弄清楚造物主在創造宇宙時到底說了些什麼。

他們的理論其實挺簡單。

造物主創造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被摧毀,很顯然這意味著最初幾個音節的回聲仍然存在於某個地方,在宇宙的所有物質上彈啊跳啊,一個真正稱職的傾聽者肯定應該能聽得見。

好多好多個世代之前,傾聽者們發現了這個山谷的奇異之處,冰雪和巧合把它塑造成眼下的樣子,讓它有了跟回聲谷截然相反的聲學性能,於是他們就在這裡建了一座多層神廟,其在山谷中的位置與狂熱的hi-fi迷家裡那把舒服的椅子的位置完全相當。各種聲響流進寒冷的山谷,被複雜的聲音裝置攫取、放大,一路往裡傳送,直到神廟中心的房間,無論白天黑夜,那裡隨時都坐著三個修道士。

坐著傾聽。

事實上,他們聽到的不僅是最初聖言的回聲,同時也有碟形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這就造成了某些問題。為了能認出聖言,他們必須學會辨別所有其他的噪音。這需要一定的天分,對學徒的考核自然也十分嚴格。一個新手要想獲得接受訓練的資格,必須能只憑耳朵聽出一千碼 之外的硬幣落地時哪面朝上,而要想真正融入修道會,他還必須聽出硬幣是什麼顏色。

儘管神聖的傾聽者們避世隱居,還是有許多人不畏艱險,千里迢迢地來到他們的神廟。這些人穿越了巨怪出沒的冰凍之地,在湍急、刺骨的河中涉水而行,爬過難以攀援的高山,經過荒無人煙的苔原,就為了走上一段通向隱秘山谷的狹窄階梯,敞開心胸尋求造物的秘密。

而修士們會對他們高喊:「該死的,小點聲!」

冰冰像一個模糊的白點般穿過了山頂,降落在一塊白雪皚皚的空院子里,天空中變幻的色彩把地面映得很有些詭異。小亡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衝過靜悄悄的走廊,來到第八十八任院長的房間。虔誠的追隨者圍繞在床邊,院長已經奄奄一息。

有著繁複圖案的馬賽克地板在小亡腳下咚咚作響,而修士們自己穿的都是羊毛套鞋。

他來到床前,鐮刀拄在地上,稍稍停了一會兒,好讓自己喘口氣。

院長個子很小,頭上完全無毛,皺紋比一口袋的梅干還多。他睜開了眼睛。

「你遲到了。」他低聲說,然後斷了氣。

小亡吞口唾沫,好容易喘了口氣,然後舉起鐮刀慢慢畫出一個弧形。不管怎麼說,他的動作還算夠精確;院長坐起來,把自己的屍體留在了背後。

「一秒鐘也不早。」他用只有小亡能聽到的聲音說,「剛才你還真讓我有些擔心呢。」

「行了嗎?」小亡道,「你知道我還得趕去——」

院長跳下床來,穿過一排排悲慟的追隨者走到小亡跟前。

「別急著走。」他說,「我向來很期待這類談話。平時那一個怎麼樣了?」

「平時哪個?」小亡大惑不解。

「高個。黑袍。沒怎麼吃飽,從他的樣子看。」

「平常那個?你是說死神?」

「就是他。」院長高高興興地說。小亡的下巴掉了下來。

「你死的次數還挺多的嘛,唵?」他好不容易吐出一句。

「還行,還行。當然,」院長說,「一旦你找著竅門,剩下的就只是練習了。」

「是嗎?」

「我們得上路了。」院長說。小亡啪一聲合上嘴。

「我一直想說的就是這個。」他說。

「所以,方便的話,把我捎到山谷下頭。」小個子修士心平氣和地繼續道。他風一般從小亡身邊掠過,徑直往院子里走。小亡盯著地板看了片刻,這才撒腿追了上去,其動作不僅有失體面,而且極度缺乏專業精神。

「我說——」他張開嘴。

「另外那個有匹叫冰冰的馬,我記得。」院長愉快地說,「你從他手裡把活兒包下來了?」

「活兒?」小亡完全懵了。

「或者無論什麼稱呼。請原諒,」院長說,「我其實並不清楚這些事是怎麼安排的,小夥子。」

「小亡。」小亡心不在焉地說,「而且我認為你該跟我回去,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在心裡暗暗祈禱,但願這話顯得立場堅定又威信十足。修士轉過身來,和和氣氣地沖他笑笑。

「真希望我能,」他說,「或許以後吧。現在,能請你捎我到最近的村子去嗎?我想這會子我正在被孕育呢。」

「被孕育?可你剛剛才死!」

「沒錯,不過,你看,我有種那個,嗯,你可以稱之為季票。」院長解釋道。

理解之光照到小亡身上,不過速度非常緩慢。

「噢。」他說,「我讀到過。投胎,對吧?」

「就是它。已經五十三次了,或者五十四次。」

他們一起朝冰冰走去。馬兒抬起腦袋,院長拍拍它的鼻子。冰冰認出他來,輕輕嘶了一聲。小亡爬上馬背,又幫院長坐到自己身後。

當冰冰開始上升時,小亡說:「這一定非常有趣。」從閑聊的絕對標準上看,這句話的得分肯定負得厲害,可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話題。

「不,完全不是。」院長說,「你這麼想是因為你相信我能記起所有的前世,問題是我顯然不能。至少活著的時候不能。」

「這我倒沒想到。」小亡承認。

「想想看,學上廁所整整五十次。」

「不是什麼值得珍藏的回憶,我猜。」

「沒錯。要是能徹底從頭再來,我是不會再投胎的。而且,你才剛剛活出點眉目來,神廟的夥計們就下來找那個老院長去世的時候受孕的孩子了。什麼叫缺乏想像力,哈。請在這兒停一下。」

小亡低頭一看。

「我們在半空呢。」他有些疑惑。

「不會太久的。」院長從冰冰背上滑下來,在稀薄的空氣里走了幾步,然後扯著喉嚨開始放聲大喊。

這一幕似乎持續了相當的時間。之後院長又爬回馬背上。

「你不知道這一刻我等了多久。」

距離神廟幾英里的地方有個地勢稍低的山谷。山谷里的村民從事的行業基本是服務業。從空中看那是堆七零八落的房子,面積都不大,但隔音效果非常棒。

「隨便哪兒都成。」院長說。小亡讓冰冰停在房屋顯得最密集的地方,院長在雪地之上幾英尺 站住腳。

「希望你的下輩子能有所好轉。」小亡說。院長聳聳肩。

「希望總是有的。」他說,「反正我至少能休息上九個月。景色倒沒什麼,至少裡頭還算暖和。」

「那就再見了。」小亡道,「我趕時間。」

「後會有期。」院長轉身走開,神色有些悲傷。

天還沒亮,大地依舊籠罩在閃爍的中軸光之下。小亡嘆口氣,拿出了第三個沙漏。

它的架子是白銀做的,裝飾著許多小王冠。已經幾乎沒剩下什麼沙子了。

到此為止,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他都見識了,小亡相信這一夜已經不可能變得更糟。他小心翼翼地把沙漏翻過來,瞅了眼上頭的名字……

凱莉公主醒了過來。

她聽到了什麼,那是完全沒有弄出一點動靜的人所發生的聲響。忘了豌豆和公主的故事吧——多少年以來,純粹的自然選擇已經決定了一件事,活得最久的王族是那些能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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