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這是個被蠟燭照得頂亮堂的房間,裡頭堆滿了生命的時鐘——無數個沙漏就那麼蹲在擠擠挨挨的架子上,每一個都代表一個大活人。沙漏里,細細的沙粒從未來落入過去;所有墜落的沙沙聲合在一塊兒,讓整間屋子好像大海一般咆哮起來。

這時,房間的主人正心不在焉地穿過屋子。他的名字叫死神。

他可不是隨便哪個死神。這一位自有其特殊的管轄範圍,那是在,呃,真要說起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圍」,只是個扁扁平平的碟形世界,托在四頭巨象的背上,巨象又站在星際巨龜大阿圖因的殼上。這個世界的邊緣處,瀑布無休無止地流入宇宙空間。

科學家們已經計算過,如此有恃無恐的荒謬景象,其真正存在的可能性不會超過數百萬分之一。

但根據魔法師們的計算結果,數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十次裡頭有九次都能成事兒。

死神的腳趾骨咔嗒咔嗒地踩在黑白兩色的地板磚上,手指骨掃過一排排忙忙碌碌的沙漏,斗篷兜帽底下的嘴還在不住地嘀咕著什麼。

他終於找到一個看起來合意的,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架子上拿到最近的蠟燭旁邊。他舉起沙漏,讓光線落在玻璃上,然後凝視著燭光折射處的小亮點。

一對閃爍的空眼窩裡射出兩道沉著的目光,包圍住正在深空中划行的世界之龜;大阿圖因的龜甲早已被流星、彗星砸得坑坑窪窪,總有一天,它也得死,這一點死神心裡很清楚:唔,那才真叫挑戰呢。

不過,他的視線並沒有在大阿圖因身上停留。環繞碟形世界的小太陽已經升起,碟形世界正在它的照耀下緩緩轉動,死神的目光落在這片壯麗的藍、綠色美景之上。

現在,死神的視線轉了個彎子,來到被稱作錘頂山的巨大山脈中間。這地方滿是深深的峽谷和出人意料的懸崖峭壁,地形實在過於複雜,連錘頂山自己都不曉得該拿它們怎麼辦才好。山裡還有自己獨有的稀罕天氣:榴霰彈似的雨,鞭子似的風,以及常年不斷的雷暴。有人說,個中緣由再簡單不過了,錘頂山是古老的野生魔法的發源地,僅此而已。你還別說,有些人真是什麼話都敢講。

死神眨眨眼,調整焦距,好適應景深。現在他看見了群山順時面 那些長滿青草的斜坡。

現在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山坡。

現在他看見了一片田野。

現在他看見了一個跑得正歡的男孩子。

現在他看著他。

現在,他發出好像鉛板落在花崗岩上的聲音,只說了一個詞:是的。

毫無疑問,那塊支離破碎的山地——由於植被的特殊顏色,它被人稱作第八色草場——它的土壤裡頭肯定是有些魔法的東西。舉個例子來說,整個碟形世界只有幾個地方能種「提前熟」的植物,這兒就是其中之一。

「提前熟」是指那些往過去長的植物。你今年播下種,它們去年長出來。

小亡一家祖祖輩輩都干這個,他們用提前熟的葡萄釀出威力巨大的酒來,在算命的那兒,這東西可是搶手貨——能讓他們看見未來,這還用說嗎?唯一的缺憾在於,你要在前一天早晨忍受宿醉的痛苦,得補上好多杯才能緩過勁來。

種提前熟的農民似乎大多是些嚴謹認真的大塊頭男人,慣於內省,喜歡對日曆進行透徹的研究。一個普通的莊稼漢,要是他忘了播種,結果不過是損失一年的收成而已;這些人可不一樣,他們在十二個月之前就已經收穫過了,如今若是忘了撒下種子,絕對有可能擾亂整個因果關係的構造,更別提可怕的難堪了。

對於小亡家而言,還有一件事讓人臉上無光——這家最小的兒子不但極其缺乏嚴謹的特質,而且在園藝方面的天分異常低下,不比你在一隻死海星身上能找到的更多。倒不是說他不願意幫忙幹活,而是他幫起忙來老是恍恍惚惚、過於興奮。嚴謹認真的人很快就學會了要對他提高警惕。他幫的忙很有感染力,或許還可能帶來某些致命的危險。小亡高高的個子,一頭紅髮,滿臉雀斑,全身好像都是用膝蓋拼出來的,隨時處在失控邊緣。

在我們剛剛提到的這一天,那具身體正在高處的田地間飛奔,一面揮舞雙手一面大喊大叫。

小亡的叔叔和老爸站在石牆上,愁眉苦臉地望著他。

「我就是鬧不明白,」老爸勒澤克說,「那些個鳥咋就不飛走呢?換了我,要是瞅見這麼大個人沖我壓過來,我是肯定要飛的。」

「啊,人的身子骨真是妙不可言。我是說,瞧瞧他那兩條腿,到處亂舞,可跑起來速度還挺像那麼回事兒似的。」

說話間,小亡已經跑過了一塊田的地兒。一隻吃撐了肚子的斑尾林鴿慢慢吞吞、搖搖晃晃地為他讓出路來。

「他的心倒擺得挺正,我說。」勒澤克字斟句酌地說。

「啊。那個自然。問題是剩下的部分沒擺對地方。」

「他還算愛乾淨。吃得也不咋多。」勒澤克道。

「是不多,這我看得出。」

勒澤克瞥了眼自己的兄弟,對方正死死地盯著天看。

「我倒是聽說你那兒空了個位置出來,哈米什。」

「啊。已經來了個學徒了,不是嗎?」

「啊。」勒澤克有些沮喪,「啥時候的事兒,唔?」

「昨兒個。」他的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撒起謊來,「全都講定了。不好意思。你瞧,我可不是對咱們小亡有意見,一點兒也沒有。你看,他是個好小夥子,哪兒你都別想碰上更好的,只不過——」

「我知道,我知道。」勒澤克說,「兩隻手全用上,他也找不著自個兒的屁股。」

他們望著遠處的那個人影。他跌了一跤。幾隻鴿子搖搖擺擺地走過去視察情況。

「他不笨,我說。」哈米什道,「不是咱們平常說的那種笨。」

「那兒是有個腦瓜子沒錯。」勒澤克勉強承認,「有時候他開始使勁想啊想啊,你得敲破他的頭他才會瞧你一眼。他奶奶教過他認字兒,你知道。我估摸著就是這個把他搞得魂不守舍的。」

小亡爬起來,踩在袍子上,又絆了一跤。

「你該讓他學門手藝。」哈米什琢磨起來,「比方說當個祭司,或者巫師。他們就特別喜歡念書,那些個巫師。」

兄弟倆對視一眼,心裡同時閃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要是一本魔法書落到小亡那雙「好心腸」的手裡,天曉得會鬧出什麼亂子。

「好吧,」哈米什急急忙忙地說,「那就學點兒別的。肯定還有好多他能下手的行當。」

「他想得太多,麻煩就在這兒。」勒澤克道,「瞅瞅他現在這副德行。嚇唬小鳥可不是想出來的,你只管去嚇就是了;正常的男孩兒,我指的是。」

哈米什若有所思地撓撓下巴:

「他也可以變成別人的麻煩。」

勒澤克的面部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只在眼睛周圍出現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這話咋說?」

「下個禮拜綿羊嶺那兒有個僱工集市。你送他去當學徒,喏,這麼一來他就歸他的師父操心了,讓師父去琢磨該咋把他敲打成個人樣。這是法律。簽個學工契,別想反悔。」

勒澤克的目光穿過田野,只見他兒子正在檢查一塊石頭。

「我可不想他出什麼事兒,你看。」勒澤克有些猶豫,「我們挺喜歡他的,他媽跟我。人嘛,你很快就習慣了。」

「這是為他好,你等著瞧吧。把他打造成男人。」

「啊,好吧。反正原料倒是綽綽有餘。」勒澤克嘆了口氣。

小亡正對那塊石頭大感興趣。石頭裡能看見幾枚有條紋的貝殼,它們來自天地肇始之時,那時候造物主剛剛造了各種東西,用的都是石頭,沒人知道為什麼。

小亡對好多事都感興趣。比如,人的牙為啥能整整齊齊地合在一塊兒?在這個問題上他動了不少腦筋。還有,太陽為啥非要白天出來?幹嗎不等晚上大家用得上亮光的時候再來?他知道標準答案是什麼,只不過那似乎並不太讓人滿意。

簡而言之,小亡是那種比一麻袋響尾蛇還要危險的人物——他鐵了心,非要找出宇宙背後的潛在邏輯不可。

這會相當困難,因為那玩意兒壓根兒就不存在。想當初,造物主把世界捏成了一團,那時候他的確有好些挺妙的主意,然而讓世界能被理解並不是其中之一。

那些個悲劇英雄,每回神仙對他們表現出一點點興趣,他們總要叫苦不迭;可事實上,被神仙忘在腦後的人日子才真叫難熬呢。

他老爸又在沖他嚷嚷了。小亡把剛才的石頭朝鴿子扔過去,開始溜溜達達地往回走。鴿子吃得太撐,差點兒沒能閃開。

於是,除夕前夜,小亡和老爸就牽了頭毛驢,讓它馱上小亡那一點可憐巴巴的東西,翻山越嶺來到了綿羊嶺。所謂的鎮子不過是個鵝卵石廣場,四邊排滿小鋪子,搞農業需要的所有服務在這兒都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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