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我們已經提到過,曾有位王公竭力往碟形世界的報道里注入了一點兒誠實,從此詩人和說書的人再也不許胡謅些什麼「小溪與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假如他們想形容一張臉「能發動千軍萬馬開戰」,那就必須先出具關於其面積的有效證明。

因此,出於對這項傳統的尊重,我們不會說靈思風和雙花像冰藍色的正弦曲線一般墜入了無盡的黑暗中,或者說什麼只聽到有如巨獸獠牙相碰的轟響,再或者說他們的過往在眼前一閃而過(反正靈思風的過往已經不知閃現過多少回了,他對哪段情節比較無聊都一清二楚,還能趁機打打瞌睡),又或者說宇宙像一大團果凍似的朝他們壓了下來。

我們採取的說法是絕對經過試驗證明的。當時的噪音就像是一把木頭尺子被一根升C調的音叉——用降B調的大概也可以——使勁敲了一下,緊接著又出現了一陣完全的靜止。

這是因為他們完全沒有動彈,而四周也完全是一片漆黑。

靈思風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

然後他看見了身前那些熟悉的痕迹。

他又掉進了八開書裡頭。不知道如果有人打開書會怎麼樣?他和雙花看起來會不會像塊調色板?

他想了想,大概不會。「八開書」同被鎖在幽冥大學地窖里的那本書並不是一回事,那本書不過是真正的、多維的八開書的三維表現形式,而——

等等,他想。我可不會這麼思考問題,誰在替我思考?

「靈思風。」聲音好像廢舊紙張的沙沙聲。

「誰?在叫我嗎?」

「當然是你,蠢驢。」

在靈思風那顆早已被壓扁踏平的自尊心裡,一丁點兒叛逆的火花再次放射出光芒。

「你們想沒想起來宇宙是怎麼發端的?」他惡毒地說,「是清喉嚨,嗯?又或者是吸口氣,還是撓撓頭拚命想、呼之欲出可就是說不出來?」

另一個像易燃品一樣乾燥的聲音嘶嘶地說:「你最好別忘了自己在哪兒。」按理說,要想在一個完全沒有齒擦音的句子里嘶嘶地說話是絕不可能的,但那個聲音做得倒挺不錯。

「別忘了我自己在哪兒?別忘了我自己在哪兒?」靈思風大聲嚷嚷道,「我當然沒忘了自己在哪兒,我在一本該死的書里,跟一堆看不見的聲音談天說地,不然你們以為我幹嗎大喊大叫的?」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們為什麼又帶你來這兒。」一個聲音在他耳朵邊說道。

「不。」

「不?」

「他說什麼?」另一個缺乏實體的聲音問。

「他說不。」

「他真的說了不?」

「對。」

「喔。」

「為什麼?」

「這種事老發生在我身上,從沒停過。」靈思風說,「一開始,我正從世界邊緣往下掉,然後我就到了一本書里;然後我又上了一塊會飛的石頭,然後我又看著死神學玩兒堰塘還是大壩什麼的,我幹嗎還要東想西想的?」

「呃,我們覺得你可能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不想讓任何人把我們念出來。」第一個聲音顯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主動權。

靈思風稍一遲疑。這個想法的確出現過,只是它當時跑得很快,還不住四下張望,生怕被誰幹掉。

「人家幹嗎要念你們?」

「為了那顆星星,」咒語說,「那顆紅色的星星。巫師們正在找你;然後他們就可以念出八大咒語來改變未來。他們以為碟形世界會撞上那顆星星。」

靈思風想了想,「會嗎?」

「不完全是那麼回事,不過——那是什麼東西?」

靈思風往下一看,行李箱從黑暗中蹭了出來,蓋子上還插著鐮刀那長長的銀刀刃。

「不過是行李箱而已。」他說。

「可我們並沒有召喚它!」

「誰也沒召喚過它。」靈思風說,「它自己想來就來,別管它。」

「喔。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那顆紅色的星星什麼的。」

「沒錯。這很重要,你必須——」

「喂!喂!有人嗎?」

聲音又小又細,是從雙花脖子上的畫畫兒匣子里傳出來的。

畫畫的小妖精打開門,斜眼瞅著靈思風。

「這是哪兒,老兄?」

「我也不清楚。」

「咱們還是死人?」

「也許。」

「哦。讓我們祈禱能去個沒這麼多黑色的地方吧,因為黑色已經用光了。」說完,他「砰」地摔上了門。

靈思風彷彿看見雙花一邊向眾人分發自己拍的畫片,一邊說,「這是我在被無數魔鬼折磨」,「這是我和我們在陰間那個凍死人的斜坡上遇到的那對搞笑的夫婦」,諸如此類的話。靈思風並不確定一個人真正死掉以後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官方在這個問題上的答案比較含糊。曾經有一個水手從世界邊緣方向來,他堅稱自己到過一個到處是冰凍果子露和尤物的天堂。靈思風也不知道「尤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據他推測,應該是一種甘草根做的小吸管,用來吸果子露的,也沒什麼了不起,反正他一碰果子露就打噴嚏。

「要是沒人再來打擾,」一個乾巴巴的聲音堅定地說,「也許我們可以繼續了。事情非常重要,絕不能讓巫師們從你這兒得到咒語。假如八大咒語念得太早,一定會發生許多可怕的事。」

「我只希望其他人別來煩我。」靈思風說。

「很好,很好。你一打開八開書,我們就知道你值得信賴。」

靈思風一愣。「等一下,」他說,「你們希望我東躲西藏,不讓巫師們聚攏所有的咒語?」

「正是。」

「這就是一句咒語跑進我腦袋裡的原因?」

「完全正確。」

「你們徹底毀了我的生活,你們知道嗎?」靈思風不禁怒火中燒,「要不是你們把我當成本移動咒語書,我沒準兒真能成為巫師。結果我什麼咒語也記不住,就因為它們不敢跟你們中的一個待在一起!」

「我們很抱歉。」

「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到——」靈思風的眼睛濕潤了,「回到腳下有鵝卵石的地方,那兒的啤酒還算能喝,晚上你能弄到一片不錯的煎魚,說不定還有兩大塊腌黃瓜,甚至一個鰻魚派和一碟田螺,夜裡也總能找到個溫暖的馬廄當床,早上起來的時候你還待在昨晚睡著的地方沒動窩,而且也沒這麼多大起大落。我是說,我倒不在乎魔法,我大概根本就不是,你知道,做巫師的材料,我只想回家!——」

「可你必須——」其中一句咒語試著跟他講講道理。

太遲了。鄉愁就像潛意識裡的一塊小彈簧,它能捲起一隻大馬哈魚,驅使它穿越三千英里陌生的水域,或者讓無數的旅鼠歡蹦亂跳地奔向祖先的家園,即使由於大陸漂移的一點點改變,這個家早已不在原來的地方——鄉愁像深夜那頓不好消化的龍蝦大餐一樣,在靈思風體內越漲越高,然後順著藍色的細線流向另一頭的身體,後者下定了決心,使勁一拽……

八開書里又只剩下咒語們。

當然,還有箱子。

他們看著它,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同碟形世界本身一樣古老的意識。

然後他們說:「你也可以滾了。」

「——糟糕。」

靈思風知道這是自己在說話,他認出了這個聲音。有一小會兒,巫師只能透過自己的眼睛往外看,不是像正常人那樣,而是像個間諜似的,透過紙上戳出的小洞窺視對面的景象。然後他回來了。

「你沒事吧,靈思風?」克恩說,「你看起來半死不活的。」

「是有些蒼白,」貝檀表示同意,「就像有人踩了你的墳頭似的。」

「呃,是嗎?沒準兒就是我自己踩的。」他抬起手來,數了數自己的手指頭。數目似乎沒問題。

「唔,剛才我動過嗎?」他問。

「你一直看著火堆,活像見了鬼。」貝檀回答道。

他們身後傳來一聲呻吟。雙花坐起來,兩手抱住腦袋。

他的眼睛聚焦在他們身上,嘴唇無聲地嚅動著。

「真是個奇怪的……夢。」他說,「這是哪兒?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唔,」克恩說,「有人說宇宙的造物主拿起一把泥土然後——」

「不,我是指這兒。」雙花道,「是你嗎,靈思風?」

「是的,」雖然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麼,但靈思風決定沒必要深究。

「那兒有……一面鍾……還有那些人……」雙花晃了晃腦袋,「為什麼到處都是一股子馬的味道?」

「你病了,」靈思風說,「是幻覺。」

「哦……我想是的。」雙花低頭看了看胸前,「可如果我病了,我幹嗎把——」話還沒說完,靈思風早已一躍而起。

「抱歉,這兒太擠了,我得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