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明亮的第八色光芒在煅爐中跳躍。古德爾·維若蠟上身赤裸,面孔藏在一副煙色的玻璃面具之後,眼睛瞟著火焰,手臂以外科手術般的準確性揮舞鐵鎚。魔法大聲抱怨,在鉗子里扭來扭去,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徑直把它拽進了不住跳動的火中。

一塊地板發出嘎吱聲。古德爾花了好多個鐘頭調整它們的音色,假如你的助手野心勃勃,走路又像貓一般輕盈,這種措施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降D調。這意味著他就在門右邊。

「啊,忒里蒙。」老巫師頭也沒回,滿意地聽到來人微微抽了口氣,「謝謝你能來。帶上門好嗎?」

忒里蒙面無表情地推動沉重的房門。在他頭頂,高高的架子上擺著許多罈子,各種奇異的生物被泡在裡頭,正興味盎然地望著他。

這兒和其他巫師的工坊沒什麼兩樣,看起來好像一個剝皮工把死屍丟進玻璃廠,然後同七竅生煙的玻璃工人大幹了一架,其間順便敲破了一頭鱷魚的腦袋(順便說一句,那頭鱷魚現在就掛在天花板上,一股子樟腦味兒)。這裡有讓忒里蒙手痒痒的戒指和燈,有不少似乎值得看上第二眼的鏡子。一雙不安分的七哩靴在籠子里扭來扭去。魔法書足夠塞滿一個圖書館,雖然都不如八開書強大,但依然寫滿咒語。它們感受到巫師貪婪的目光,一個個把鎖鏈弄得吱吱作響。赤裸裸的力量對他產生了無可比擬的誘惑,不過他對這裡骯髒的環境和古德爾的裝腔作勢實在深惡痛絕。

就拿放在那張長椅上的綠色液體來說吧,扭曲的管道形成迷宮,無數泡泡穿梭其中,神秘至極。但忒里蒙碰巧知道那不過是加了肥皂的綠色染髮劑而已——這是他親自賄賂了一個僕人才得到的獨家消息。

他暗下決心,總有一天,這一切都要滾蛋。就從那頭美洲鱷開始。他的指關節泛出了白色……

「成了。」古德爾一臉愉快地掛好圍裙,走到帶鴨腿和獅爪扶手的椅子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你派人送了份『別忘了』什麼的給我。」

忒里蒙聳聳肩。「備忘錄。我只是想提醒您,大人,其他門會都已經派人前往斯昆德森林,企圖奪回咒語,只有您毫無動作。」他說,「您無疑會很快揭示您的理由吧。」

「你的信心真讓我慚愧。」

「奪回咒語的人將為他本人和他所屬的門會帶來巨大的榮譽。」忒里蒙道,「大家都拿出了靴子和各種『他處』咒語。您準備用什麼呢,大師?」

「這句話里可帶了一絲挖苦嗎?」

「絕對沒有,大師。」

「連一丁點兒也沒有?」

「連最少的一丁點兒也沒有,大師。」

「很好。因為我根本不準備過去。」古德爾伸手拾起一本古老的魔法書。他嘀咕一句命令,書吱吱地打開了;形狀彷彿舌頭的書籤輕快地縮進書脊里。

他在座墊旁摸索一陣,揪出一個裝煙草的小皮革袋子和一個焚化爐大小的煙斗。這個病入膏肓的癮君子用無比嫻熟的手法撮好一團煙草,把它在煙斗里夯實。手指一彈,火焰應聲而起。他深吸一口,發出滿足的嘆息……

……然後抬起頭。

「還沒走,忒里蒙?」

「你要我來的,大師。」忒里蒙平靜地說。至少他的聲音是這麼樣的。而在他灰色瞳孔的深處,有一點微弱的閃光卻說著另一番話:每一次輕慢、每一個高高在上的眼色、每一回溫和的非難、每一個瞭然的目光——這一切他都銘刻在心,而它們的數量每增加一個,就意味著古德爾的腦子要在酸水裡多浸上一年。

「喔,沒錯,是我叫你來的。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子的記性。」古德爾友好地說道。他合上了手中的書。

「我並不贊成這樣亂鬨哄地白費工夫。」他說,「搞些魔毯什麼的,太不知所謂了,在我看來那絕非真正的魔法。就拿七哩靴來說吧,要是人類真的有必要一步跨出七哩,我想上帝肯定會提前給我們安上一雙長腿的……我說到哪兒了?」

「我也不敢肯定。」忒里蒙冷冷地說。

「啊,我想起來了。真奇怪,我們在圖書館裡找不到任何提到特索托金字塔的書,誰都會以為那兒總該有點兒什麼才對,不是嗎?」

「該給圖書館館長一些教訓。」

古德爾斜眼看著他。「也不能太過分。」他說,「或許該扣掉他的香蕉。」

他們四目相對了一會兒。

古德爾首先轉開了視線——瞪著忒里蒙看總讓他不舒服,那種令人驚惶的效果就跟照鏡子時發現裡邊什麼也沒有差不多。

「無論如何,」他說,「我倒是在別處找到了些幫助。很奇怪,不是嗎?事實上,就是在我自己這些不起眼的書架上。我們銀星會的創建者——斯克雷特·換籃——的日記。你,熱心的年輕人,那麼急切,那麼衝動,你可知道巫師去世時會怎麼樣嗎?」

「他所記憶的咒語全都會自己念出來。」忒里蒙道,「這是我們最早學到的東西之一。」

「其實,對於八大基本咒語而言,這一說法並不正確。藉助對斯克雷特日記的仔細研究,我發現在這種時候,八大咒語只是溜進離他最近的一個大腦里——當然,這個人必須敞開大腦,準備好接受。把那面大鏡子推過來好嗎?」

古德爾站起身,拖著腳步走到煅爐前。煅爐已經涼了,不過魔法形成的那條線還在翻騰,既存在又不存在,彷彿一個切口,一直伸進某個充滿滾燙藍光的宇宙里。他輕而易舉地抓起它,從架子上取下一把長弓,念了一個有魔力的單詞,滿意地看著魔法纏上了弓的兩頭,漸漸收緊,直到木頭開始嘎吱作響。接著他選出一支箭。

忒里蒙吃力地把一面死沉死沉的全身鏡拖到地板中央。等我成為銀星會的領袖,他對自己說,我肯定不會穿一雙毛拖鞋走來走去。

正如我們先前提到的那樣,在忒里蒙看來,只要能把這些朽木弄走,新鮮的血液就能幹出很多成績——不過,眼下他對老傻子接下來的舉動倒是真感興趣。

如果事實證明,古德爾和斯克雷特·換籃全都大錯特錯了,他準會開心得要命。

古德爾在鏡子前比劃幾個手勢,鏡子里頓時陰雲密布,而後雲霧散去,現出斯昆德森林的鳥瞰圖。古德爾專心致志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手裡的弓箭歪歪斜斜地指向天花板。他嘟嚕了幾句什麼「風速嘛,就算三節」和「根據氣溫調整」之類,最後以一種讓人大失所望的姿勢射出了箭。

假如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律說了算,這支箭應該「砰」的一聲掉在幾英尺 之外的地板上。不過這會兒沒人會對定律感興趣。

隨著筆墨難以言傳的聲響——不過為了敘述的完整性起見,我們姑且把它想成是以一聲「嘶乓!」為基礎,另加在某個裝備完善的無線電工房裡三日辛苦勞作的聲音——箭消失了。

古德爾把弓扔到一旁,露齒而笑。

「當然,它需要大概一個鐘頭才能趕到。」他說,「然後咒語就會順著電離子的路徑飛回來。回到我身邊。」

「很了不起。」忒里蒙說。但是,任何湊巧路過此地的讀心師都不會錯過一行十碼高的大字:如果它能回你那兒,那幹嗎不幹脆回到我這兒?他低頭看看亂成一團的工作台,一把鋒利的長匕首映入眼帘,對於他剛剛產生的念頭,這匕首簡直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他從來不喜歡跟暴力扯上關係,除非能在中間隔上一層。可是特索托金字塔的預言寫得很清楚,誰能在正確的時間集合八句咒語,此人必將獲得無比的獎賞,而忒里蒙絕不肯因為一個老傻子突然想出個好點子就任由多年的辛苦付諸東流。

「想一邊等一邊喝杯可可嗎?」古德爾步履蹣跚地走到屋子另一頭,搖響了召喚僕人的小鈴。

「當然。」忒里蒙拿起匕首,掂了掂它的平衡和準確性,「我必須祝賀你,大師。看得出來,要想贏過你,我們都得起個大早才行。」

古德爾哈哈大笑。匕首從忒里蒙手裡飛出,速度之快,它竟變得短了一點又寬了一些(這得怪碟形世界裡行動遲緩的光)。當然,這倒也無關緊要,反正它依然無比精準地朝古德爾的脖子衝去。

可匕首沒能抵達目的地。它向旁邊一偏,開始飛快地旋轉,彷彿給古德爾圍上了一圈金屬做成的圓領。老巫師轉過身來,在忒里蒙眼中,他似乎瞬間拔高了幾寸,變得更加強大。

匕首脫離了軌道,顫動著插進門裡,離忒里蒙的耳朵不過毫釐。

「起個大早?」古德爾笑吟吟地說,「我的好夥計,你得幹個通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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