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夜空中帶著黎明的色彩。一輪新月正在下落。「環海」四周最大的城市安科–莫波克還在酣睡。

當然,這句話並不完全正確。

一方面,城裡那些以賣蔬菜、釘馬掌、雕刻玉飾、兌換貨幣、製造桌子一類業務為生的人基本上都在睡覺——除非他們受失眠困擾,或者有了起床的需要,例如去上衛生間什麼的。另一方面,不那麼守法的公民個個神清氣爽,正在幹些諸如攀爬不屬於自己的窗戶、切斷別人的喉管、互相灌酒之類的事兒,再不然就是在煙霧瀰漫的地窖里聽著震耳欲聾的音樂,總的來說活得比另一半居民更有意思。大多數動物都還在睡夢中,除了老鼠。當然還有蝙蝠。至於昆蟲嘛……

問題在於描述性的文章很少能做到完全準確,為了結束這種狀況,曾經的安科王公奧拉夫·昆比二世通過了一項法案,決意給報告文學帶去一點點誠實。於是,如果某個傳說在提到一個著名的英雄時說「無人不稱頌他的勇力」,任何珍愛生命的吟遊詩人都會趕緊加上一句「除了他家鄉幾個視他為騙子的人和其他很多根本沒有聽說過他的人之外」。詩歌中的明喻受到了嚴格限制,只能使用諸如「他的駿馬有如平靜的日子中颳起的微風般迅捷,大致相當於風力三級的時候」這類句子;而假如某個粗心大意的傢伙把自己愛人的臉說成「能發動千軍萬馬開戰」,那他就必須拿出證據,證明自己心儀的人兒的確長得好像一瓶香檳酒。

昆比最後被一個心懷不滿的詩人刺殺。當時他正在宮廷里主持試驗,準備考證一句飽受爭議的諺語的準確性。這句諺語是「筆利於劍」,作為對昆比的紀念,人們決定在其後加上一句「僅當劍很小而筆很尖的時候」。

於是我們只好這麼說,大約百分之六十七、或許百分之六十八的人在熟睡,其餘的市民則大都悄悄干著自己的不法勾當,但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涌過街道的蒼白潮汐。只有慣於注視不可見之物的巫師們目送著它一路穿越遙遠的大地。

碟形世界是平板一塊,其實並沒有所謂的地平線。很多富有冒險精神的海員深受其害,他們會在盯著雞蛋和橘子太久之後生出些古怪的念頭,於是出發尋找另一端的世界,這些人很快就會明白為什麼有時候船隻就好像從世界邊緣消失了一般——原因很簡單,它們的確從世界的邊緣消失了。

然而,即便沒有地平線,在盤旋的薄霧和滿是灰塵的空氣中,古德爾的視線仍然無法盡情延伸。他抬起頭。陰森古老的「藝術之塔」在學院上空若隱若現,它的懸梯遠近聞名,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級台階。據說它還是碟形世界裡最早的建築。站在它雉堞狀的塔頂上——和鍾愛那個地方的烏鴉以及一批一下雨就會逃之夭夭的怪獸滴水嘴站在一起——巫師就能看到碟形世界的邊緣。當然,之前總免不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嗽個十來分鐘什麼的。

「管他呢。」他喃喃道,「畢竟,當巫師不就為了這個?阿威恩托,忒撒魯斯!我願飛翔。來吧,空氣與黑暗的精靈們!」

他展開一隻粗糙的手掌,朝一片搖搖欲墜的欄杆一指。從被尼古丁熏黃的指甲下冒出頭來,第八色的火花往上方腐朽的石塊飛去。

它落了下來,古德爾隨之飛起,上升速度與火花下落的速度之間存在某種經過精確計算的關聯。睡袍拍打著他瘦骨嶙峋的雙腿,他越飛越高,在蒼白的夜色中疾馳,彷彿、呃——好吧,彷彿一個很老很老但也非常強大的巫師被宇宙中一隻擅長計算的拇指送上了高空。

他降落在一堆廢棄的鳥巢上,站穩腳跟,俯視碟形世界那令人目眩的黎明。

在碟形世界漫長的一年中的這個時候,「環海」幾乎處於「天居」面對落日的一側,現在日光正湧向安科–莫波克周圍,「天居」像上帝的日晷指針一樣把大地切成兩半。但在黑夜退卻的方向,光線緩緩流向世界邊緣,一條白霧還在前進。古德爾身後響起干樹枝斷裂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發現銀星會的二把手尹佩·忒里蒙也來到了塔頂——他是唯一一個還能跟上的人。

古德爾暫時沒有理會對方,只是抓緊石牆,同時加強了自我保護的咒語。在巫師這個行當里,大家歷來長命百歲,晉陞的速度也只好放慢腳步。資歷淺些的巫師常會踩著前任的屍首前進——而且是在親手把前任變成屍體之後。此外,年輕的尹佩總讓人有些不安。他不抽煙,只喝開水。古德爾還有一個討厭的猜測,懷疑他或許挺聰明。他笑得太少,最喜歡數字和圖表,就是上頭有很多正方形、還有很多箭頭指向其他正方形的那種東西。簡而言之,他是那種你可以徹徹底底稱之為「人員」、完全沒有其他諸如感情之類屬性的人。

現在,整個碟形世界都罩上了一層閃著微光的白色皮膚,看上去倒還挺合適。

古德爾瞥了一眼自己的雙手,閃光的細線織成大網覆蓋在手上,忠實地跟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他認出了這種咒語。他自己也使過,只是規模更小——小得多。

「這是一個變化咒語,」忒里蒙道,「整個世界都在改變。」

大多數人,古德爾冷冷地想,至少知道在這樣一句話後頭加上個感嘆號。

幾聲微弱的聲響,純粹、高亢、尖利,彷彿老鼠心臟的破碎聲。

「那是什麼?」

忒里蒙豎起耳朵。

「升C大調,我想。」

古德爾一言不發。白色的閃光已經消失,城市醒來的聲音開始滲透到兩個巫師身邊。一切都同過去毫無二致。發生了這一切,難道只是為了讓事情保持原狀?

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睡袍口袋,最後發現自己要找的東西夾在耳朵後頭。老巫師把一根濕漉漉的煙頭放進嘴裡,從指尖招來神秘的火焰,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手捲煙,眼前立刻出現了一朵朵藍色的小火花。他咳嗽了一兩聲。

古德爾在努力思考。

他在回憶有沒有哪個神仙欠他什麼人情。

事實上,神仙對這一切同樣大惑不解,不過他們反正也無能為力,再說,神仙們還得與冰巨人作戰——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完全是由對方拒絕歸還剪草機引起的。

但也不是毫無線索,看看靈思風就成了,這個人的生活曾在他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些很有意思的轉變,現在,他又發現自己竟然並非命懸一線,而是頭下腳上地懸在一棵松樹上。

他輕而易舉地下了樹——從一根樹枝到另一根樹枝做自由落體運動,直到腦袋降落到一堆松針上為止。然後他就那麼躺著,大口喘著粗氣,埋怨自己為什麼不做個好人。

靈思風知道,某個地方肯定存在著一個完全合乎邏輯的解釋,可以很好地說明為什麼上一分鐘他還在從世界邊緣下落,就快送了小命,下一分鐘卻又倒掛在一棵樹上。

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機時一樣,那句咒語從他心底浮了起來。

總的來說,靈思風的導師們是這樣評價他的巫師天賦的:假如說魚是天生的登山運動員,靈思風就是個天生的巫師。即使沒發生任何意外,他最終也很可能被踢出幽冥大學——他記不住咒語,而且一抽煙就病懨懨的,但真正帶來麻煩的還是溜進關八開書的房間去翻書那檔子蠢事。

讓這件麻煩變得更麻煩的是,沒人知道為什麼所有的鎖突然間都打開了。

那句咒語倒不難伺候。它就那麼坐在他的腦子裡,跟池塘底下的老癩蛤蟆差不多。可是每當靈思風感到特別疲憊或恐懼時,它總想讓他把自己念出來。誰也不知道假如八大魔咒之一讓人把自己念出來會怎麼樣,但大多數人都同意,最好在另一個宇宙觀察這類咒語的效果。

靈思風心裡冒出一個想法——在從世界邊緣落到一大堆松針上之後產生這樣的想法或許有些古怪,不過靈思風的確覺得,那句咒語想讓他活下去。

「我沒意見。」他想。

他坐起來,看了看周圍的樹。靈思風是城裡的巫師,雖然他很清楚不同種類的樹之間有著千差萬別,好讓那些與它們最親最近的人把它們區分開來,可他自己能拿得準的只有一點:沒長葉子的那頭應該朝下。四周的樹實在太多,排列方式也毫無秩序可言。這地方不知有多少年沒人打掃過了。

他回想起一個辨別方向的辦法——看看苔蘚長在哪一邊。可這些樹上到處是苔蘚,還有瘤子和小枯枝。如果它們是人,肯定已經是坐進安樂椅的老頭兒老太太了。

靈思風踹了離自己最近的大樹一腳,一粒松果準確無誤地擊中了他。他「嗚」了一聲,那棵樹則用彷彿生鏽的大門緩緩開啟的聲音回應道:「活該。」

長長的沉默。

靈思風問:「是你在說話?」

「是的。」

「這也是你說的?」

「是的。」

「哦。」他想了想,然後試探著問道,「我猜你不會碰巧知道,嗯,那個,出森林的路吧?」

「不。我不怎麼去別處轉悠。」

「挺無聊的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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