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油乎乎的,帶著魔法特有的質感,黑蠟製成的蠟燭發出辛辣的氣味,至於這種蠟的確切來歷,有頭腦的人絕不會希望知道。
房間深藏在「幽冥大學」的地窖里。幽冥大學可是碟形世界首屈一指的魔法學府,很有些古怪。首先,它似乎有太多維度,並非全都可見,有的就徘徊在你的視線之外一點的地方。牆上全是玄妙的符號,地板的絕大部分被「停滯之八重封印」所佔據,魔法界對於這一封印的威力早已達成共識,確認它與半塊瞄得很準的磚頭具有同樣的「停滯」效果。
房裡僅有的傢具是一個深色木台,它被雕刻成小鳥的形狀——唔,坦白說,更像是雕刻成某種長著翅膀的東西,最好還是不要湊近了瞧。被沉重的鎖鏈和一把把掛鎖固定在檯子上的則是一本書。
這是一本大書,但並非特別令人難忘。在大學圖書館裡,有的書封皮上鑲嵌著罕見的寶石和有魔力的木頭,還有的用龍皮裝訂。這一本卻只有一張破破爛爛的皮革封面,更像是那種被圖書館目錄形容為「有輕微狐害」的類型,不過稍微誠實些的人應該會承認,看上去它大概也遭過獾害、狼害,沒準兒還有熊害。
書頁被許多金屬扣合在一起。它們沒有裝飾,只是沉甸甸的。鎖鏈也是如此,與其說是把書拴在台上,還不如說是為了限制它的活動。
製造這些東西的人目的似乎相當明確,他們很可能大半輩子都在生產訓練大象的鞍具。
空氣打起旋子,變得厚重起來。書頁慢條斯理地捲曲著,溢出讓人膽戰心驚的藍光。房中的寂靜如同緩緩握起的拳頭一般越攥越緊。
半打身穿長睡袍的巫師正輪流從門上的小鐵窗往裡瞅。幽冥大學裡,純粹的魔法正如潮汐般不斷上升。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沒有哪個巫師還能睡得著。
「哼,」一個聲音說,「怎麼回事?還有,為什麼沒人來叫我?」
古德爾·維若蠟,銀星會的首席大法師,神聖理事會的最高統帥,八級空法大師和幽冥大學第304任名譽校長,即使他的紅睡袍上綉滿了神秘的古代詩文,即使長長的睡帽上還墜著小絨球,古德爾也仍舊令人望而生畏——就連那雙肥大的絨毛拖鞋也幾乎沒能損害他的威儀。
六張膽戰心驚的面孔轉向他。
「呃,我們叫了,大人。」一個下級巫師說。
接著他又好心地補充道:「所以你才來的。」
「我是問之前為什麼沒人叫我?」古德爾一面推開眾人,擠到小鐵窗前,一面厲聲問道。
「呃,在誰之前,大人?」
古德爾瞪他一眼,然後飛快地瞟了瞟鐵窗裡頭。
純粹的魔法四處泛濫,點燃屋裡的塵埃,讓空氣中出現了點點閃光。「停滯之印」冒出水泡,邊角也開始捲曲。
我們談到的這本書叫做八開書,很顯然,它絕不是什麼普通的書。
不錯,世上有許多享有盛名的魔法書。有人也許偏愛以年代久遠的蜥蜴皮作書頁的《死人電話簿》,有人也許會提到由某個神秘而懶散的宗派所著的《死翹翹之書》,還有人也許會想起那本據說含有整個宇宙中最後一個新穎笑話的魔法書——《玩笑緩衝器》,但比起八開書來,它們都只能算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冊子。因為根據傳說,八開天書是宇宙的造物主在完成偉業之後不久遺忘在下界的——很好地體現出了造物主心不在焉的性格。
困在書頁中的八句咒語過著自己秘密而複雜的生活,人們通常認為——
古德爾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盯著不再平靜的房間。當然,現在只剩下了七句咒語。有一天,某個傻蛋學生偷偷往書里瞄了一眼,其中一句咒語趁機逃出來,住進了他的腦子裡。至今也沒人能弄清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那個蠢貨叫什麼來著?文思棍?
紫色和第八色的火花在書脊上熠熠生輝。一卷薄煙開始從檯面升起,拴住八開書的金屬大鎖顯然已經非常吃緊了。
「咒語怎麼會如此不安?」一個年紀稍輕的巫師問道。
古德爾聳聳肩。他當然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說真的,老巫師此刻擔心得要命。身為一位精通魔法的八級巫師,他能看見屋內時時閃現的各種形象,這些半存於想像中的形象現身於震蕩的空氣中,企圖用沉悶的引誘哄騙人類。跟暴風雨前昆蟲四處亂飛的情形差不多,真正大規模的魔法聚集總會吸引「地堡空間」的生物——儘是些污穢的東西,全身長滿了錯位的器官和泡泡,總想找個空子從混沌中溜進人類的世界。
必須阻止這一切。
「我需要一個志願者。」他堅定地說。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唯一的動靜來自門後,金屬在壓力下不堪重負,發出令人心煩的噪音。
「那好吧,」他說,「既然如此,我需要幾把銀鑷子,大約兩品脫 貓血,一根小鞭子和一把椅子——」
人們都說鬧的反面是靜。他們錯了。靜不過是鬧的缺乏。古德爾話音未落,一陣柔和的無聲突然爆發出來,像一面爆炸的蒲公英鍾 般襲擊了所有的巫師,比起它來,「靜」無異於可怕的喧囂。
一大柱散光從書中騰空而起,擊中了天花板,火星四濺,然後消失了。
古德爾顧不上冒煙的鬍鬚,死死地盯住天花板上的大洞,誇張地一抬手。
「去上層地窖!」他一面高呼一面躍上石梯。其餘的巫師立即跟上,一時間拖鞋翻飛,睡袍亂舞,人人都奮不顧身地想要走在最後。
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全體及時趕到,目睹了那具有神秘可能性的火球衝進了上一層房間的天花板。
「嘎。」最年輕的巫師指了指地板。
這兒原是圖書館的一部分,現在,穿堂而過的魔法調整了途中的一切可能性原子——所以,人們有理由懷疑那紫色的小蠑螈本是一塊地板,而那些鳳梨奶油凍曾經可能是些書。事後,有幾個巫師還賭咒發誓,說在奶油凍中間那隻愁眉苦臉的小猩猩跟圖書館館長簡直一模一樣。
古德爾仰著頭吼道:「去廚房!」然後奮力穿過奶油凍,擠到下一段樓梯前。
直到最後也沒人能弄清鑄鐵灶台被變成了什麼,因為等這隊情緒激動的魔法師東倒西歪地衝進廚房時,火球早已經撞倒一堵牆成功逃脫。很久之後,眾人才發現管蔬菜的大廚藏在大湯鍋里,不停地嘀咕著「蹄子!哦可怕的蹄子!」之類的廢話。
魔法似乎放慢了速度,它的尾巴又一次消失在了天花板里。
「大廳!」
這段樓梯更寬,光線也更好。巫師們帶著滿身的鳳梨味氣喘吁吁地往上跑,等那些身體比較硬朗的趕到大廳時,火球剛好來到大廳中央。這裡通風良好,可它卻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時不時地還能看到一些小小的拱弧划過球面。
古德爾一邊評估當下的局勢一邊摸摸自己的膽子,看自己敢不敢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時,他身後爆發出一陣瀕死的咳嗽和牙縫裡傳出的喘息聲——誰都知道巫師們全是老煙槍,所以這倒也很正常。他一把抓過一個面如土色的學生。
「去給我找預言家、先知、占卜師和內視師!」他咆哮道,「我要開始研究!」
火球內部浮現出某種形象。古德爾把手放在眉毛上,企圖遮擋一部分光線。他凝視著這逐漸成型的東西。毫無疑問,它是宇宙。
古德爾對此非常肯定,因為他書房裡就擺著一個宇宙模型,大家一致認定他的模型遠比真的宇宙更令人印象深刻。而對那個以小珍珠和銀絲線構建的無限可能,就連造物主也會顯得不知所措。
然而火球里的小宇宙倒是驚人地——呃,真實。唯一缺少的只是色彩:它完全是半透明的霧白色。
裡頭有大阿圖因、四隻巨象,還有他們的碟形世界。從古德爾的角度沒法看清碟形世界的表面,但他卻感到了一種戰慄的確信,確信碟形世界的一切都得到了完美的複製。例如,他剛好能辨認出一個縮小的天居,在那座大山的頂峰有一座由大理石和雪花石壘成的宮殿,那些吵吵鬧鬧、很有些小資情調的神仙把它叫做鄧曼尼法斯汀,每位神祇佔據一個三間的套房,腳下踏著沒有切割的絨毛厚地毯。碟形世界中自以為有文化的那部分人堅持認為,被這樣一群神仙統治實在有失體面——對於這些神仙而言,音樂門鈴就是所謂振奮人心的藝術了。
小小的胚胎宇宙緩緩移動,開始傾斜……
古德爾試著呼喊,可他的聲音拒絕出動。
這宇宙擴散開來,動作輕軟,卻充滿爆炸似的無法遏止的力量。
古德爾不由得驚慌失措,但奇怪的是,它竟然穿透了他的身體,像思想般不留痕迹。他伸出手去,眼看著蒼白如鬼影的岩石層在一陣忙碌的寂靜中漫過自己的手指。
阿圖因已經變得比一幢房子還要大,靜靜地沉到了地板以下。
古德爾身後的巫師們全都浸在齊腰深的海水中。一艘比頂針還小的船在他眼前一閃而過,旋即被衝到牆外,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