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itre 11 Puis quelquun est venu後來,某人來了

1980年開年不利。杜拉斯感到自己被人拋棄了,很難恢複理智。與卡宴的那個年輕通信者所保持的虛構故事從此成形了,她的心理痛苦使她突然變得脆弱不堪、易受傷害。她周圍的人卻一點都不介意,他們已經習慣她的衝動和內心強大的力量。1980年2月,某種反叛的本能使她激動起來,她終於給揚·勒梅回信了。揚早已不奢望她會回信。不過,給她寫信,這並不是他的錯。寄了許多信、短箋和便條,全都消失在時間與黑夜之中。他已經下定決心,要結束這種狀況。那種愛,表面上是精神層面的,實際上完全就是心理分析學家所說的「黑色性慾高潮」,一種消極的性慾高潮。所以,當她給他回信的時候,他覺得這個愛情故事已經開始了很長時間,他對這種難以形容、被一支神秘之箭射中的愛情感到非常高興,這種快樂顯然巨大得讓他無法想像。杜拉斯在這之後寫的《揚·安德烈亞·斯坦納》中是這樣解釋自己的衝動的:「我想起了一封傷心的、斷斷續續的信,一種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不適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中,讓我非常泄氣,那是一種怎樣的新的孤獨啊,讓人意料不到,新近才出現的。」得好好檢查這些矯揉造作的情話,那些精心選擇的詞句像是朗布葉夫人或史居里小姐 可能用過的:古老的辭彙,原汁原味,如「傷心」,在這裡意思是受到傷害;「不適的欣愉」,意思是突然來臨的痛苦。杜拉斯可以說已完全陷入孤獨,現在應該已接受現實,如同悲劇中的一個女主人公:表白的時候到了。渴望見面。2月6日。揚回信時還對杜拉斯的來信驚訝不已,他重複著對方的寶貴辭彙,說自己當時「開心得筋疲力盡」。

杜拉斯開始感到身上產生了一種新的生命力,一種更強烈的寫作慾望,甚至想擺脫寫作本身,投入到宇宙的偉大運動之中。她不再那麼相信電影的必要性了,哪怕是自己的電影;不再那麼相信自己能給電影畫面提供隱藏在文字當中的力量了。《解放報》的總編塞爾日·朱利當時恰好請她給自己的報紙寫「不針對政治現實或其他的專欄,而是針對類似下列事物的某種現實:可能讓你感興趣但並不一定被日常新聞所關注的事件」。她很情願地接受了,並在這種「類似」當中找到了寫作的新場地。她認為,這對她來說甚至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機會,將和她此後所謂的「流行寫作」結合起來,即,對隨便什麼事情任意掃上一眼,然後用一種新的語言把它謄寫下來,像童年的泉水一樣燦爛和清新。她突然接受了兩個挑戰:寫信給那個年輕男人,接受塞爾日·朱利的請求。她想,這兩個挑戰將使她獲得新生,也許還會給她機會,重新找到林中空地的光亮。費德爾的空願。但她還不知道自己所採取的這兩個決定是不是命運的陷阱,某種殘忍的命運,它處心積慮地在路上跟著她,引誘著她。她給揚·勒梅的回信是否也可能是一個陷阱?

1980年的那個夏天,她住在特魯維爾,靠近大海,聽潮汐不停的運動,沐吹走勒阿弗爾港旁邊安提費爾聯合化工廠臭味的海風。

在黑岩,不再是《印度之歌》中的那種沉寂和羅斯柴爾德宮奄奄一息的奢華。在這裡買了別墅的人前來度假,儘管這邊的沙灘沒有人監護,來自維特里、薩爾樂這些紅城 郊區的夏令營的孩子還是把它全佔了,因為這裡更開闊。在大樓寬大的廳堂里,有些陌生人在忙碌著,大多是房客,做些季節性的事情,杜拉斯就不一定做那些事了。她像普魯斯特那樣,在巴爾貝克 溫暖的夏天裡,在花季少女漂亮的紗裙中,觀察著遊客。

1980年的那個夏天,天氣多變,雨長時間地在空中肆虐,讓沙灘變得像秋天一樣荒涼。但她從自己的「涼廊」里,想看到一切:來回經過的人,在光線變化中散步的人,從「波濤洶湧的水」,到沿著海岸航行的小船的「馬達聲」,什麼都不漏過。

於是,她每個星期都寫「八〇年夏」專欄。她感覺到這種新的表達方式以更廣闊的方式讓她回到了人群當中。她專心地住在這個寬大的套間里,但仍「和你們大家,和所有人在一起」。因為她不限於描寫日常生活狀態,也對時事做出反應,讓它們與沙灘單調的運動進行碰撞。那個夏天,人們埋葬了伊朗國王,烏干達全國饑荒,颶風阿倫掃蕩了所有的島嶼,尤其是波蘭的格但斯克造船廠向共產黨政權發起了挑戰。

她相信作家之所以為作家,是因為他們擁有用詞語編織世界歷史的本領,能敏銳地看見其組成部分,並作出解釋。否則寫作是什麼?難道是運動?

而且,她虛化了在沙灘上玩耍的那群孩子後面的背景,聚焦於其中一人,他與別人不一樣,女領隊試圖俘虜他,她察覺到他們之間產生了愛情故事。「八〇年夏」就是由這些各種各樣的文章組成的,短暫的專欄,談論當時無情地發生的災難,但也斷斷續續、片片段段地講述來來往往、奄奄一息、最後死亡但又在別處新生的生活。在這裡復活,到處復活,現在就復活。

這一專欄是否與她最初的文章,發表在《法蘭西觀察家》或《浪潮》中的文章相同?在那些文章中,她出色地講述了她感興趣的社會新聞和某些人的邊緣狀態。她寫那些文章是因為她需要錢,就像她經常宣稱的那樣?

不過,寫作方式卻並不新,因為來自同樣的靈感,恆河和暹羅又讓她回到了「故鄉,回到了她已經離開十年的可怕的艱難勞動」。杜拉斯的一切,她的想像,這種流暢的記錄,那種印象派的東西現在又都回來了,仍因某種「流行的」寫作方式而輕盈。這種方式不拘文體,而是快步前行,以其無法模仿的節奏,道出了時間的變化,就像迪亞貝利或巴赫,天真但經驗豐富,看起來鬆散,但懂得執「牛耳」。她的目光因厚厚的眼鏡而黑暗,卻看得更遠。在這裡,她想盡覽整個世界,從微觀世界——沙子、潮汐難以察覺的運動——到宏觀世界,風,暴風雨,國門外,波蘭,非洲,印度,印度支那。這一切,她都能在窗前看見。她的窗前有一條木板搭成的小路,覆蓋著海邊沙子,整個世界都在那兒經過。從此之後還用得著出門嗎?她在公寓里,既「在其中」,也「在外面」,也就是說就像一座燈塔,永遠看著事物和世界。

她永遠處於模稜兩可的狀態,創造著宇宙間真實的想像故事。帕斯卡爾也同樣,隱居著,生著病,關心著世界及其日常喧囂,雖然永遠沉默了,卻仍然關注社會和人類的運動。普魯斯特或是聖西蒙也是如此,普魯斯特在他鑲嵌著軟木的房間里,描述著可以用語言表達和不可以用語言表達的事件經過,而聖西蒙則在他位於凡爾賽的屋頂閣樓,表面上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卻仍在觀察世界的波動。

在這種孤獨的旅程中,她收到了一些信,寫信的人她永遠不會見到。她不回信,但這些信就像一道道光明,減輕了生存的痛苦和失望,讓她所承受的這個世界的悲劇狀態顯得好受了一些。寫作就是在這種厚重的東西中,在那種無法掌控的物質中進行的,只要有慾望,就會有這種奇特的物質。

她讀著這些信,聽到了寫信者的聲音。他們說出了自己的愛,希望能更好地認識她,了解她的秘密。有的信是匿名的,是她在門口發現的,甚至沒通過郵局遞送,而是放在她在巴黎或特魯維爾家中的門氈上。給杜拉斯寫信,跟給你喜歡的其他作家寫信完全不一樣。這是因為她的書有神奇的本領,能帶來另一種關係,引起更加神秘的故事,當中涌動著巨大的慾望。她曾試圖解釋她所引起的這種奇特關係:真正的作家「是一些傑出的性用品」,他們能「引起性」。他們身上,有些東西壓住了恐懼、瘋狂、痛苦和憂慮。他們所創造的作品能給讀者帶來深淵,它談論得更多的是未知,處於生活的邊緣,死亡會突然出現在那裡;它遠離明確的東西,很容易招致危險。

她與別人之間所保持的距離和他們之間的區別,讓人們想進入和弄清那種神秘,成為見證人,哪怕是短時間的。出於種種理由,普魯斯特的身體是極性感的,能激起別人的興奮。杜拉斯的身體也是如此,她的作品只知道講述這些隱蔽或公開的激情吶喊,準備公開她所收到的奇特表白,她承認她常常墮入情網。1980年初夏,她獨自一人,失望地被囚禁在那個「奇異之地」,那是作家之地,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也給一些陌生人寫信,如同她有時也喜歡給一些不認識的人打電話一樣,在「電話的深淵裡」平息這種痛苦,交流,因為「最糟糕的事情,是不能愛」。

她66歲了,又開始大量喝酒,不知道為什麼。她用喝酒來打發夜晚。在諾夫勒堡,花園裡玫瑰處處,但味道讓她噁心。她厭倦了它們濃郁的味道,只有一個願望,「寫作,永遠。永遠寫作。一直寫。」寫作這一專制,她忍受著,把它當作是一種堅持活著、不被吞噬一切的時間帶走的方式。在家裡,她儘管喝酒,儘管很痛苦,但一直乞求寫作,因為「寫作的時候,我就不會死了」。她身上有一種強烈的生存慾望和巨大的活力,讓她戰勝了痛苦、「時間的黑暗」和「日子的厚實沉重」。

她寫信就像史前的洞穴女人把手放在抹著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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