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itre 7 Le labeur décrivain作家的苦役

整個60年代,她以一種瘋狂的節奏不斷發表作品,累計近二十部,包括小說、戲劇與電影劇本,就好像時間加快了腳步,以至於她必須儘快把所有一切和盤托出,必須對她漸漸發現的、憑著預見力已經知曉且應當述說的事物的急迫性做出應對。「一本書,」她說,「就好像我們走進了黑夜。」她走了進去,雖然不知道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走,但她還是走了進去。正是這一勇氣使她變得獨具一格,與眾不同,變得讓人覺得可疑。她之所以走進黑夜,是因為她沒什麼可失去,無論是物質,還是名聲,她的尋覓將是無窮無盡的。

她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她的文字能夠變成戲劇,從書里過渡到舞台上,由多個不同的聲音來演繹。她知道,像她說的那樣「把書搬到外面」的同時,她便能更深入地了解她所挖掘並多次涉及的那些未知的素材。曾經,《廣場》幾乎一字未動,就被搬上了戲劇舞台。僅僅幾處修改,女傭和小販在舞台上的形象就豐滿了。1957年,克羅德·馬丁在香榭麗舍劇院導演了這部戲劇;1959年,熱納維耶芙·塞羅把《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改編成了戲劇;勒內·克萊芒根據這部小說拍攝了同名影片——這一切確鑿地表明,杜拉斯的作品意味深長,富有口語特色與想像力,任何表演藝術都能對其加以利用,使其再度煥發新的生命。從此以後,她將致力於這種循環往複的遊戲。

在寫給瑪麗-皮埃爾·費爾南德(著有《與杜拉斯共事》,記錄了1985年7月《音樂之二》被搬上戲劇舞台的始末)的一封信中,她說:「真正的作家根本沒有生活可言。」「他們所經歷的生活,他們無法把它表達出來。」只有到後來,等見識並體驗過各種事物之後,他們的生活才能在「地獄般的記憶」中恢複原貌,先是被寫進書中,繼而被書重新呈現,像是被折射出來一樣。

她暫未看清她自己的人生,只是在書的帶領下跟隨著它的腳步。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的書比她「更為真實」。

她之所以欣喜地沉浸在寫作中,是不是因為時光加快了腳步,因為國家陷入了混亂?她的心中存在著某種東西,使她樂於探索各種可能性,製造「愛情的事故」,目的是追求變化,避免形成習慣,創造並更新自己的人生,在其他陌生的地方向它發起挑戰。她不遺餘力地質疑她的人生、她的愛情,特別是她的書。正如馬斯科羅所言,她「試圖把它們榨乾,就好像她要求它們達到一種不可能實現的完美」,以此紀念那些她至死不忘的、遙遠的最初記憶。

現在,她可以在她的書中原地轉圈了。她已經創作了太多彼此影響的主題,營造了太多的迴音,她不再需要做別的事情,只要像命運女神那樣對作品進行編排和重寫,把它們變成戲劇,為它們設想別的可能性與變化方式。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從一個戲劇舞台到另一個戲劇舞台,她從作品中得出了一首關於放逐的歌謠,並雜亂無章地吟唱著它,使歌聲四處飄揚。她的歌謠里將有母親、愛情與海濱,更有呼喊、等待與痛苦。

她在戲劇中看到的,是同樣的腳步——也即「黑夜號輪船」的陰鬱的腳步,那艘船就像一個黑匣子,裡頭傳來記憶中的呼喊聲——同樣的孤獨,同樣近在眼前、觸手可及、有關肉慾的恐懼,同樣的危險。1985年,她對薩米·弗雷 和繆繆說:「戲劇是人類的一種展覽。」戲劇中無處不在的,是同樣悲慘的恐怖,正如她說過的,她曾在黎明的晨曦中去過維萊特屠宰場,看見兩萬升鮮血灑在地上,肉白花花的,堆在一起,一次次被賣掉。

無論是戲劇,還是書,其實始終都是一回事。被追尋的,是某種沒有盡頭、「沒有根基」的東西。它是無限的,可以不斷重複,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從一部影片到另一部影片,從一段對白到另一段對白,從昏迷到發狂,永遠也不會結束。它就像「三角洲的溫熱的水流」之間的那個乞丐丫頭,處處都有她的身影,無論是在南圻,在印度,在巴黎,還是在塞納河或恆河的河畔,她永遠也結束不了她的流浪。

她暫未邁出關鍵的一步,把自己的戲劇搬上舞台,但這個想法也許早在60年代初就已萌生。對於勒內·克萊芒把《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改編為電影,偏重情感、心理活動與異域風情,她一點兒也不滿意。直到1991年,她仍然說:「故事講得很好,所有事件都是準時出現的,但文筆卻消失了。」

她知道,在她的書中,有一些痕迹是攝影機或戲劇的普通手段(她稱之為「粗俗」的手段)所無法覺察的,但這樣的痕迹又必須在舞台上表露出來。貫穿於文字中的震顫,由此產生的眩暈,被鉗制卻又突然爆發以至於變成沉默的呼喊,這一切都有待呈現。她猜想,只有她才能做到這一點,通過戲劇把這種奧秘巧妙地公之於眾。

1958至1963年,由於被熱拉爾·雅爾洛所吸引,她與他的合作越來越密切。她將和這個比她小九歲的小說家、《法蘭西周日》周刊的改寫員並肩工作,創作多部劇本和改編作品。兩人把各自的知識放在一起:他主要負責構思劇本,她則發揮她在對白方面的天分,一種與生俱來的、魔法般的天分。就這樣,他不僅幫她構思了《廣島之戀》——雷乃曾堅持在片頭字幕里把他列為文學顧問——還參與改編了《琴聲如訴》,改編後的電影劇本由彼得·布魯克執導,於1960年上映。此外,他們還聯袂創作了《長別離》,此書於1961年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熱拉爾·雅爾洛的作品也是在這家出版社出版;創作了《平凡無奇》,一部電視劇的劇本,講的是一個說謊成癖的男人的故事,該劇只在1964年4月14日播映過一次;把威廉·吉布森的電影劇本《奇蹟的締造者》 改編為戲劇,故事取材于海倫·凱勒的生平,特別是她學說話的痛苦經歷。

不管雅爾洛在《長別離》中付出了多少,引人注目的是,杜拉斯能夠把大家或一部分人在寫作上的嘗試納入她的內心世界,納入她的關切。這一切,就好像她已經一勞永逸地把寫作據為己有,正支配著它,並把它拉進了「她的大海的黑色的墨汁」之中。這一次,劇本的出發點仍然是一樁社會新聞,但方向卻發生了偏移,進入了她所鍾愛的特殊區域:一個女人看見一個男人從眼前經過,覺得他像是自己曾被關押在布亨瓦爾德集中營的丈夫,於是便收留了他,而他像是得了失憶症,雖然接受了同居生活,卻一直沒有揭開他的秘密。一天,他好像突然莫名其妙地變得異常興奮,抱著胳膊,站在一輛公共汽車前面。根據這個故事,雅爾洛與杜拉斯寫出了《長別離》的劇本,其中彙集了杜拉斯昔日作品中出現過的所有主題,以及她未來的作品中的某些主題,像是預告一樣。對他者的追尋、與此遙相呼應的遺忘、對類似於福克納的主人公的「傻子」或「幼稚的人」的痴迷、「瘋子」的孩童般的快樂……杜拉斯所有空想式的主題全都有了,而始終伴隨著這些主題、與之構成一首具有諷刺意味和憂鬱色彩的奏鳴曲的,是時間的沉重,這時間有待找回,有待抹拭,有待試著消除,卻註定徒勞無功。很久以後,她仍將不斷重複這些主題,反覆吟唱著同樣一首歌謠,述說著瘋癲對她的誘惑,它們就像一座巨大的堤壩拔地而起,抵抗著庸俗的人生與生活的侵蝕。在當時她接受的大量採訪中,她曾用各種語氣重申她想要揚帆啟程,離開一切,重新開始,想要在某一天停下腳步,去度個假,去經營一片海灘,想要拒絕工作,返老還童,變得像《長別離》中那個流浪漢一樣——他是那麼的天真無邪,「看到別人高興,他也隨之高興起來,就像一面鏡子似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是在大聲呼喊,就像恆河岸邊的那個乞丐丫頭,「頭上破了幾個洞」,沒有了記憶,忘掉了一切,身上沒有任何記號,一直是全新的,她漠然地穿行於各個時間與地點,一會兒是濕熱的叢林,一會兒是泥濘的恆河,滿懷固執,就像河流上空嘰嘰喳喳的鳥兒,嘮叨個不停。

每當身處幸福時光,比如和揚·安德烈亞在一起,在特魯維爾,她便能擁有這種「瘋癲」的目光,沿著海灘漫步,踩著咯吱作響的沙子,享受著全身心的自由,對眼下的生活漠不關心,心無旁騖,沉湎於各種無法認識的事物,沉湎于海風的嬉戲與海灘上的微風,在風中構思著她自己的語言。可是,這種幸福轉瞬即逝,她隨即又墜入了寫作的「美妙災難」,「處在世界的盡頭,處在自我的盡頭,置身於不斷改變的生活環境,總在接近,卻總也到達不了」。

她始終活在幻想與痛苦之中,二者交替出現,令她痛苦不堪,她碎裂了,恢複了,接著又碎裂了,總在尋覓著一種「絕對性」(absolu)。她曾對第一個為她作傳的人說:「美好且值得為之流淚的,是愛情。也許還有:瘋癲,它是抵禦真與假、謊言與真理、愚蠢與智慧的唯一一層防範。此外再無其他。」

她經常抱怨她的大腦,說它一直在不停地叫喊,總是處於活動狀態,令她痛苦,令她恐懼。於是,在黑岩旅館的黃昏中,她注視著永恆的大海,看著它無邊無際,與天空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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