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itre 5 Lentrée dans « le malheur merveilleux » décrire進入寫作的「美妙災難」

哀悼童年,哀悼小哥哥,哀悼那個稻田如沙漠中的沙丘般鋪開的國度,哀悼傾注在母親身上的那份失落的愛——這些哀悼該是怎樣的威力無比,才使得她在1949至1950年間傾力寫成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

書中自然有美國作家也即「迷失的一代」的影響,有他們對艱辛而殘酷的傳奇故事的偏愛,他們在小說中展開的那種宏大的描寫,以及那種史詩般的節奏——斯坦貝克、海明威與帕索斯的作品中就有這種節奏,她特別喜歡。可是,這還不夠,還有另一種有待她深入挖掘的東西,不是文學中的東西,而是一種在她內心審視著她的東西。在前兩部小說《厚顏無恥的人》與《平靜的生活》中,她曾詮釋過家庭中的緊張局面,並為此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莫里亞克,借鑒了人際關係中的粗暴與冷酷,而這個主題此時又一次躍然紙上。不過,在這裡,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這部其實更像史詩的小說中,她的記憶一一浮現,印度支那「鐵灰色」的朝陽冉冉升起,水牛碩大的側影在稻田裡一動不動。

接著,還得滿足自己的報復心,並把她那遭受「殖民地的欺詐」、背叛、否定與蔑視的母親提升到神話的高度,同時努力讓讀者感覺到那個垂死的、有毒的、把她給毀了的社會所散發出來的腐爛味。

書中還有小哥哥的故事——她把這部小說題獻給了他,她過家家的玩伴。午休時分,她與他一同去森林裡獵殺猴子(他有好幾支槍,多納迪厄夫人的一名寄宿生馬克斯·貝爾吉耶說,我記得有一支點22式步槍和一支溫徹斯特步槍),聽小鳥被老虎吞食時發出的嘰嘰喳喳的叫聲。小哥哥一邊說:「聽,有老虎。」一邊用目光追尋著咬碎和吞噬動物時發出的咔嚓聲。

寫《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之時,她的內心保持著沉默,傾聽著童年的聲音,感受著當年的氣味、喧囂、湄公河凝重的水流,以及稻田裡泥濘的水——農民在田裡艱難地走動,而她只看見他們彎著腰,戴著碩大的尖頂草帽,整個人都被遮住了。

她寫了一部奠基之作。這本書,她將不斷地重寫,就好像她實際上只寫一本書,然後就像得了強迫症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對同一主題進行加工,深入,再深入,挖出地下的礦藏,只為更好地理解寫作這一需求,這一不懈的分娩。她寫的這本書將不斷地回到她未來的作品中,不斷地呼喚、叫喊,就像她那艘「黑夜號輪船」,在記憶的黑夜裡拉響汽笛,昭告她的遊盪。

她的文字變得像抒情詩一樣,把她的仇恨與激情一一展開。創作這部小說時,二戰剛剛結束,她還能聽見戰爭的餘聲,但昂泰爾姆正慢慢復甦,噩夢連連卻又不願述說。相比以前,此時的她對恐懼的認識又進了一步,在街上,在她的公寓里,在她從事的地下活動中,她都能體驗到。書寫成了,文字便開始發揮它的魔力。湄公河的河口、整個亞洲及其居民全都湧上了白色的書頁,她使這一切秩序井然,並對往日的時光進行了布置,因為伽利瑪出版社的人告訴她,小說必須要有這樣的步調、時間性與明晰性。

在她心中,一種更加蠢蠢欲動的東西需要得到講述,但是她暫時還不夠自信,無法任由文字處於散亂而碎裂的狀態,就像她的經歷一樣,表面上毫無秩序。為此,雖然《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已註定是一部偉大的傳統小說,但令人困惑的是,它同時也是一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小說,是其他小說的總綱,是她將撕裂並毀掉的主線,是容納著她的整個生命與最基本的呼吸的熔爐。也是一部像源頭一樣的小說,與她極為貼近,她從中體會到了一種「柔情」。然而,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從文學層面上看,她對自身經歷、童年神話、母親與死亡的再次詮釋暫時還不夠全面,但足以成為她未來的源泉,就像湄公河或南中國海一樣,永遠也不會枯竭,會不斷地被找回,被吟唱,一直到《夏雨》(「孩子們,他們所知道的……是他們城市的下方有高速公路,還有火車。除了火車,還有大江。火車沿著大江行駛,高速公路沿著鐵路綿延。就這樣,假如有過一場洪水,那麼高速公路或許已變成另一條大江。」),一直到《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

在伽利瑪出版社,她偏愛的對話者雷蒙·格諾——他住在塞巴斯提安-波丹路的一間小閣樓里,裡頭堆滿了書籍與手稿——讀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之後,立刻就表現出一種莫大的欣喜。要想真正理解這意味著什麼,我們也許就得了解格諾,了解他的熱情與要求。從《厚顏無恥的人》開始,他就曾直言不諱地告訴杜拉斯,斷定「您是個作家」,而此時,他看到自己的確信得到了證實。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杜拉斯發揮了她那豐富而強大的想像力,這想像力預示著她的未來、她靈感的廣泛以及她變成作家的奧秘。她將探尋靈魂的奧秘,在她的黑夜裡,在別處。

1950年9月,新書上市的第一個星期形勢喜人:一共售出了五千冊。面對成功,人們又加印了一批。評論界交口稱讚,特別是對作者史詩般的「陽剛」氣息與敘事的華麗驚詫不已,認為看到了一個「法國的海明威」,同時明顯感覺到了一種「由人性哺育的藝術」,一種輕車熟路的敘述手法。

這部小說一出版就被列入了龔古爾文學獎的候選名單,但是沒能跨過最後一次選舉的門檻,最終勝出的是伽利瑪出版社推出的保爾·科蘭的《野性的遊戲》。杜拉斯的命運是奇特的,直到三十多年後,暮年的她才獲得了這份殊榮!

杜拉斯已經接受過激主義者與革命者這一身份,而落敗龔古爾文學獎又進一步鞏固了她的這一身份。她堅信,她之所以被淘汰,是因為她是一名女性,何況還是共產主義者當中的一名異端分子,為了這兩條僭越,盛行大男子主義的龔古爾學院對她進行了懲罰。對此,她一直耿耿於懷,這一怨憤促使她向警察、審查員、強姦犯與「男人」(mec)之流發起一種無言的反抗。「是某些一看到女人就想殺人的小說家與批評家,懂嗎,」1990年9月《夏雨》出版之際她對《法蘭西晚報》一名記者說道,「是一些男人,他們無法戰勝過去的世紀積累下來的沉重,以至於變成了女人們的『老闆』。他們與那些毆打女人的男人完全一樣。」

對於話語的粗暴,她將永遠不會與之分道揚鑣。她的心中有一種東西,堪比偉大的倫理學家在勾勒人物形象方面的精確性,總能捕獲最殘酷的特徵,然後帶著她慣有的那種冷冷的怒火,將其描繪出來。

不管怎麼說,她已成為傳奇人物,既是一個成熟的作家,有著神話般的奇特記憶,深諳敘事與構思之道,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小說家,令人害怕,但也受人尊敬,被人愛戴。總之,錯失這個「男人的獎項」——她是這麼說的——有助於她培育她的暴力,同時繼續闊步前行。

面對成功,她非常冷漠,同時也非常虛榮。懷著自信,她很少重視負面的評論,一邊帶著鄙視繼續趕路,一邊克制著由於人們對她的看法並非她之所願而造成的短暫的痛苦。她是一個複雜而模糊的合成體,像她筆下的主人公一樣,既無恥,又脆弱,既粗暴,又沉默寡言。內心深處,她也渴望榮耀,會得意揚揚地接受讚揚,但與此同時,一種深深的絕望在損害著她,一日甚於一日,彷彿文學圈裡的一切喜劇都與她無關。

從此,她再也沒有放棄寫作,永無停歇。她將按照一年一本書的節奏,去追逐藏著她的秘密的那個黑暗的核心,那是一種很簡單但又無法深入的東西,是一種認知,是一種尋覓,將她置於形而上的境界,置於黑夜,只為更好地理解白天。她的「黑夜號輪船」陷入了暴風雨,四處一片黑暗,經常看不見繁星,天空猶如泰山壓頂一樣。她的道路充滿神秘,無法被那些兜售觀念的人或講故事的人所理解。她是苛刻的,也是粗暴的。她是否和《直布羅陀水手》(她於1952年出版的新作)的主人公一樣,也曾在佛羅倫薩、在弗拉·安吉利科 退隱的那家修道院,對這位畫家的《天神報喜》(L''Annonciation)讚美不已?

對於揭開秘密,揭開她所知道的美妙之事,使人與物的真相得到升華,她始終懷著激情。她知道自己能夠揭開奧秘——儘管這是得益於她是女性——能夠享有這份生命的饋贈,總有一天也將有資格迎接「天神報喜」。

她的目光常常落在日常生活之上。和普魯斯特一樣,她對所有一切甚至最為細微的細節都感到好奇,並隨之將它們融入她的小說,用它們來填充小說的模子。

50年代初,她與埃里奧·維托里尼及其愛人吉內塔·維托里尼一起,在利古里亞海沿海的利沃納與拉斯佩齊亞之間度了一段時間的假。她喜歡那片介於大海與高山之間、處在烈日之下的海灘,喜歡檸檬的果汁在齒間流淌,喜歡潛入大海,儘管那海水並不能使她涼爽下來。她也喜歡熱鬧的小飯館和老百姓的舞會,喜歡烤肉的氣味中摻著夾竹桃的甜香。她又一次學會了生活,感到自由自在,經常去傾聽人們述說他們的激情,最好是小人物,比如工人、農民、司機。她擁有這種傾聽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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