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itre 2 Les années de formation求學的歲月

大海是杜拉斯的全部根基,它又一次出現在她腳下,這一次將把她帶回法國。中國情人的故事已經落幕,那是一場消耗殆盡的激情,殘留下來的只有拒絕與無奈的餘味。

母親又一次把所有一切拱手送給自然的力量,送給了風、雨和海潮。堤壩那兒的土地已被遺棄,送給了留在那兒的人,任由重新掌權的時光加以侵襲。脆弱的堤壩最終還是屈服了:「加爾各答,句號。」——杜拉斯後來這麼說道,她所暗示的,是那些喜歡在別處或是在嚴重損毀、有待翻新的城區旁邊進行重建的印度建築師。可見,青少年時代給瑪格麗特留下的印象主要是拋棄的觀念,她將把它化為自己的力量與作品。從堤壩那兒遷居,帶走的是一些再簡單不過的東西:行李箱里的幾件物品,一些熟悉的東西,別無其他。「空手離去,不帶傢具,什麼也不帶,」母親說,「真開心!」失敗變成了解脫。普拉提耶是他們要回的地方,母親為了不時之需保住了那兒的房產,她對此感到高興,慶幸自己的遠見之明。

1931年2月24日,當局批准瑪麗·勒格朗休一段帶補貼的假,以便讓她返回法國。她還會回到印度支那嗎?她暫時不得而知。當月27日,一家人乘坐「piègne」號 郵輪,開始穿越一片又一片海域。

他們乘坐的是法國海洋運輸公司一艘巨型郵輪。當幾艘拖船把郵輪拖出城區,牽往廣袤的大海,瑪格麗特相信自己看到了碼頭上有一輛陰暗的轎車,黑得像一具棺材,那是中國情人的轎車,他坐在車裡,目送她離去。

回國之旅長路漫漫,中途多次沿岸停靠,那些停靠港的名字千奇百怪,像憑空捏造的一樣,比如加爾各答、拉合爾、科倫坡,港口的岸邊鑲嵌著一座座王宮,比如威爾士王子酒店。郵輪載著年輕的瑪格麗特,把她帶往她的宿命。冥冥中似乎有人對她說,必須沿著她的命途,一直走到最後。作為中國情人的「小姑娘」,作為「孩子」,她將去往另一個世界,另一片土地,那是法國的土地。她還能與印度支那再會嗎,她怎樣才能讓它的氣味與聲音復甦,讓那片天地里的男男女女復活?她整日漂在大海上,那是一個無法被殖民的巨大空間,漂在一個運動的平面上,那是一個誰都無法定居並彰顯其傲慢的地方。為了消磨時間,有人在郵輪上組織舉辦晚會,而每當郵輪中途停靠在名字奇奇怪怪的港口,她還能瞥見岸上白色的小木屋和茂密叢林的邊緣。

晚餐時分,她有時會遇到一些與伊麗莎白·斯特里德特相像的人,一些與眾不同的人,但引起她注意的,是低等艙和甲板上那些盲目趕時髦的人,那些可憐的、佝僂的土著民。白色的郵輪把大海劈開,有時候她會對大海心生畏懼,她趴在船舷上,看著一團團海水相互吞噬,不斷泛起絨毛般的水花。大海撞擊著船體,她害怕這個不知何處的地方,像母親看著潮水湧向堤壩一樣,嚇壞了。她靠著船舷的欄杆,大海讓她忘掉了一切,好像所有一切全都陷入了那千年不變的暗夜,化作億萬個不知名的、互不相關的微粒。在郵輪上,她驚恐地得知,一個青年男子越過船舷,跳進大海,他自殺了,融入了海洋中的萬物,融入了它那總在躁動的、雜亂無序的混合物。

她心想,那具遠去的、永遠消失了的屍體,正是她的中國情人。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她盯著大海深處想知道那兒到底有些什麼,想知道它在泡沫後頭藏了些什麼。波濤之下,有一個秘密的故事,故事裡既一無所有,又包羅萬象,是跌宕的,也是喧囂的。

她暫未洞曉一切,只知道她正朝著法國前進,據說那是她的祖國,那兒有她的種族和她的文化,可她不懂。她的心裡只有一些別的知識,比如茉莉花和夾竹桃的香味,黏附在她身上的麻風病的怪味,她曾走過的泥濘的稻田,拍手時聽起來像氣球爆炸一樣的孩子,以及她內心深處對中國情人的絕對慾望。

在這艘白色的輪船的航跡里,有一艘「黑夜號輪船」 ,是那些深藏在她童年和人生里的畫面——主要是愛情和死亡——所留下的黑影。該怎麼描述這些畫面呢?它們藏在陷阱里,藏在字裡行間,她彷彿看到了它們,它們就在海浪構成的深淵裡,在郵輪划出的那一道寬廣的、吞噬著泡沫的縫隙里。她不知道這艘輪船將駛向何處,只知道它仍在「黑色的墨汁般的大海上」前進。她意識到,對於遠方那些富有異域風情的土地,她閑置而多孔的內心有一種特殊的認識。她把她內心深處的那些畫面放在「黑夜號輪船」的貨艙里,隨身帶著它們,它們以及永隆的那個女乞丐從此都將偏轉航向,穿越一片片陌生的領土,而她的書則將變成一個又一個中轉站,為的是理解時光和她人生的腳步。

旅途中,她把中國情人的整個故事帶在身邊,好像她已經寫完了《情人》。此書雖然直到1984年才在她的作品中佔有一席之地,但一直處在她記憶的中心,猶如一場熄滅不了的熊熊大火。記憶將化作美得令人欽羨的書頁,化作近乎神奇的散文,瑪格麗特·杜拉斯將得到上帝的聖寵,寫出那樣的散文。海上,有天晚上,她來到頭等艙的甲板上,聽見酒吧里的鋼琴師在彈奏肖邦的一首華爾茲舞曲。音符從大廳里逃逸出來,撲向大海,而她,則潸然淚下。她為誰而哭,為什麼而哭,是為中國情人而哭嗎?這值得我們懷疑。她所哭的,主要是她的過去,那是她的載體,她感覺到了它的強度,好像她註定要承受世間所有激情和感覺,將來某一天為世人把它們記錄下來,寫進書里。

1931年4月,抵達普拉提耶之後,瑪格麗特再次聞到了法國大地的味道和氣息。她聞著這些味道和氣息,既帶著一種愉悅,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隱隱覺得自己無論在哪兒都是個異鄉人,沒有籍貫,除了她在孤獨時臆想出來的那些想像中的大地。房產自1924年起就已荒廢,此後幾乎沒有進行維護。花園裡雜草叢生,屋子裡家徒四壁,已不如往日那麼舒適,甚至無法居住。於是,多納迪厄一家求助於鄰近的一戶農家,也即布蓋一家,在他們家借住。瑪格麗特年方十七,她又見到了伊維特,但對她已體會不到往昔的友情。自兩人上次相聚以來,很多事情已成過眼雲煙,期間瑪格麗特養成了一種略顯高傲的優雅氣質,以及一種有判斷力的、令小鎮杜拉斯的鄉下人感到不適的眼神。她孤芳自賞,不知羞恥,性感,聰穎,在當地農民的眼中已判若兩人。她又一次擺脫了別人,擺脫了她的「水鄉祖國」,她深感孤獨,但同時也感到內心被一種陰暗的、野蠻的力量所佔據。

瑪麗·勒格朗終於決定賣掉房產,這也是為了遠離丈夫前妻的兩個兒子。賣掉房產,是一種輕裝出發、重新開始、尋找新的自由的方式。說實在的,她在那兒怎麼可能待得住?那所房子是亨利為全家置辦的,附近是他安眠的萊維納克公墓,他一直安眠在前妻一家的影子里。房產的出售於1931年5月19日完成。沒有人對此在意,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都有必須走的新的人生路。賣掉房產是瑪麗·勒格朗一個奠基式的行為,也是一個決裂的行為,使她得以從此自行選擇自己的人生。

6月初,一家人離開普拉提耶,途經波爾多,趕赴巴黎。杜拉斯記得這次火車之旅,在寫《厚顏無恥的人》時講述了她對這次旅行的大體印象:「從波爾多開出的火車經過於德朗下方之時,莫德和他的母親勉強向他們的房子投去了最後一瞥。」火車上,一車廂人都已入睡,瑪格麗特躺在整排座位上,旁邊有一個男旅客,她感覺到那個男人的一隻手碰到了她的身體接著撫摸了她的腳和她的腿,並一路向上,伸進她的腿間。她什麼也沒說,任由那隻手鑽進她的胯下。男人開始撫慰她,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屏住呼吸,像死了一樣,卻又異常清醒,還把下身的肉體挪近陌生人的手指。她把這段回憶收入了1987年出版的《物質生活》。談到男人的手時,她寫道:「它撫摸我的全身,繼而撫摸我的乳房、腹部和腰際,帶著一種溫柔的意味,這溫柔有時會因重燃的慾望而加劇。它時而停下來。它摸到我的下體,顫抖著,準備要咬我似的,再次顯得灼熱。接著,它拿開了。它有了一種理性,變得知禮了,親切地向我這個孩子告別。」的確,她說得不錯:這正是童年的終結,也是成年的開始,是一場啟蒙儀式,在她筆下有了一種近乎宗教般的格調。

瑪格麗特和家人在萬弗 定居了下來,巴黎市政府在那兒給他們安排了一間公寓。房子是裝飾派藝術的風格,外牆閃閃發亮,顯得非常明媚。地址並不特別出名,但聽起來很舒服:維克多-雨果大街16號。《厚顏無恥的人》記錄了關於那段日子的模糊記憶:「他們住在『八層』,好像高得令人頭暈目眩。那兒可以看見一道喧囂而深邃的風景,一直延伸到塞弗爾丘陵的余脈。」

儘管米什萊中學離家不遠,但是瑪麗·勒格朗還是讓女兒在西昂西亞中學——巴黎16區的一所私立學校——報了名。她將在這所學校備戰中學畢業會考,至少要準備會考的第一部分。這家教育機構相對高貴,學生主要來自16區的上流社會。不知羞恥的瑪格麗特所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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