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itre 1 La mémoire de loubli忘卻的記憶

1914年4月4日,她出生在悶熱而昏暗的印度支那嘉定市,也即西貢北郊的一個小居民區里。故事就是從那兒開始的。在那裡,她掙脫了母親,掙脫了那個浸潤著她的溫柔鄉,進入到瀰漫著死亡氣息的日光之中,發出嬰兒的初啼。外頭,原住民的街上,也有其他嬰兒呱呱墜地,那都是些黃皮膚的嬰兒,是苦命的人,剛生下來就被乞丐般的人裹在破衣爛衫里,背在背上,吼出和她一樣的怨言和哭聲。她是瑪麗·多納迪厄生的最後一個孩子。

她的姓氏是一個徵兆,已經道出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多納迪厄 ,這個父輩的姓氏將她獻給了素未謀面的上帝,要把她變成他的奴隸,變成一個嗷嗷待哺、脫離了母體、託付給了上帝的不知名的小生命,就像一個「被丟下的孩子,被拋棄的孩子」——她後來這樣說道。

是不是為了佐證她的姓名,多納迪厄,這個小丫頭才經歷了童年裡的暴力?很小的時候,她就感覺到內心有一些隱藏的力量在塑造著她,有一些與生俱來的衝動在支配著她,有一種獲得獨立的欲求使她與其他人,包括殖民者和他的家人,分離開來。

她反抗自然法則,轉而尋覓廣袤的叢林,蜿蜒而不知去向的河流,向它們的危險發出挑釁。

她的父親亨利·多納迪厄是一名數學教師,祖籍法國洛特-加隆省,歷經第一次婚姻之後,有了兩個兒子。促使他奔赴印度支那的,是海外的召喚,是標榜生財之道的殖民宣傳告示,還是由於他「鬱鬱寡歡地讀了皮埃爾·洛蒂 的書」,抑或他不過是想在另一種環境下重塑人生?毋庸置疑,他不是那種急於發財致富、靠原住民賺錢的冒險家,而是屬於浸淫於茹費里 的教條的那一代理想主義者,對那一代人而言,奔赴印度支那,就是拓展法蘭西的疆界,傳播法國的文化和一個天真的夢想,也即堅信土著人需要文明,必須得到法國的護佑。他先後被任命為河內、北圻 、柬埔寨的教授、教學主任,成為白人社會貴族階級的一員,他們認可他的學識,他也尊重他們。孩提時,瑪格麗特·多納迪厄就見識了不少舒適愜意的官邸,譬如她全家曾住過的坐落於金邊的柬埔寨王宮。她生活在古代支那落寞的餘暉中,生活在佛塔和寺廟彌留的時光中,生活在季風的氣息中,四處漂浮著麻風病。敏感的她就像一頭小獸,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她聽到了四周的喧囂,聽到了老百姓和僕人們對話的音節,周圍的一切全都被她記在心裡:土著民的敏捷,宛如啞然的河流的街道,街上神經質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就在這裡,在這片富有傳奇色彩和異域風情的天地里,在各種相互交融的反差與充滿暴力的景象中,記憶力發揮了它的作用。所有一切已在孩提時代的她的心中沉積:湄公河上落日的餘暉、僕人們如儀的舉止、傍晚的濡濕、織物——即便薄如蟬翼——壓在肌膚上的重量、花園裡高大的熱帶植物、綠色——無邊無際的綠色——而厚重的叢林。

還有麻風病,這種像黑夜一樣蔓延的地方病讓整個城市和成片的土地陷入病態,使河流泛黃,給這個國度帶來了致命的空氣和灼熱的氣息。它是一個隱喻,可以被人隱隱約約地預感到,所形容的是一個有待認識和發現的世界,而這世界是一成不變的,也是苟延殘喘的。

她的母親,瑪麗·勒格朗,祖籍法國加萊海峽省。按她的說法,是在「弗雷旺附近」,那是一片多雲、寒冷而廣袤的土地。母親生在農家,出身貧寒,兄弟姐妹五人中,她是老大。她曾獲得獎學金,在小學教員師範學校求學。畢業後,她在敦刻爾克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但她生性狂野、桀驁不馴,註定要到其他地方去施展滿腔的充沛精力。弗蘭德斯地區 風蕭蕭的廣袤大地不適合她,所以她提出了到殖民地教育機構謀一份工作的申請,並順利地得到了這樣一份工作。杜拉斯在《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中寫道,1905年,「殖民地兒童受入學教育伊始」,母親「被任命到法屬印度支那」,她將見識到別樣的景緻:荊棘叢生、人跡罕至的公路,河流,稻田,山脈,有水牛一路小跑的小路。和未來的丈夫一樣,她也無意於宣傳布告里說的發財致富,只因她的心中另有一個更為崇高的夢想,是這個夢想讓她充滿活力。很快,在任職的不同工作崗位上,她認識到了殖民生活的辛酸和白人兒童命運的艱難,但她感覺到了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農民的力量,並將其保留了下來。不久,她覺得自己跟土著民親近了,為教授越南孩子法語而感到自豪,她「給孩子們補課到深夜,儘管她知道這些孩子日後將成為工人、『苦力』,也即她所謂的『被剝削者』」。她的付出,她的生命力,使她很快就變得受人歡迎,成了「窮人當中的無國界女王」和「田間的流浪者」。

不久,她嫁給了亨利·多納迪厄,兩人組成了一個典型的教師家庭,成了殖民者的驕傲。他們生了三個孩子:皮埃爾、保羅也即杜拉斯的「小哥哥」,以及最小的瑪格麗特。

母親的活力、她骨子裡的衝動、她像「一個瘋子」那樣施展的精力,這一切給幼小的瑪格麗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個純粹的母親,一心撲在孩子身上,滿腦子想的都是「日常生活的歷險」,是居家過日子的一把好手。

當時拍的一些照片使我們得以更好地認識這一家人。父親是三角臉,鬍子修成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的流行式樣,目光炯炯有神,有穿透力,使得整個人顯得熱情似火。母親坐在亞洲皇帝的一個寶座上,背後是異國情調的布景,裝飾著富有戲劇色彩的帷幔和掛毯;她的衣著是那一代婦女的典型,胸部高聳、豐滿,從身材上看像是穿了緊身衣,整個人被固定在簡樸的裙子里,一大串煤玉項鏈點綴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目光也是堅毅的,狂熱的,這像是全家人共有的一個符號。孩子們圍在母親身旁。皮埃爾——杜拉斯後來只稱他為「大哥」——穿著水手服,也可能是殖民時代流行的白色套裝,目光有些倔強、堅定,是帶著厭倦在拍照。「小哥哥」保羅比杜拉斯大兩歲,身材瘦削,「那麼的瘦,有一雙帶蒙古褶的眼睛」,他露出一絲微笑,顯得弱不禁風、「與眾不同」。最後是瑪格麗特,她穿著紗裙或細亞麻布裙,為的是不至於感到太熱,頭髮里別著一隻碩大的蝴蝶結,長長的捲髮一直垂到肩頭。她的眼睛特別惹眼,目光嚴肅,教人簡直受不了。她的目光里有一種發出挑釁、與人對抗的東西。她的內心已經有了固執而必勝的意志,像是一個標誌或預兆。

關於記事之初,如今只有她自己是唯一的見證人。她願意提及的,只有一些畫面,其痕迹被她留在了記憶里,還有一些小事,一些她難以釋懷的事,一些她想要重溫的時刻。她在訪談、散文和自述中如數家珍的那些舊事使人相信她,「杜拉斯,總在述說同樣的事」,到最後她自己也厭煩了這一切:南圻、雨季黃色而泥濘的河流、牆角的乞丐發出的刺耳的叫喊聲……

對於記憶里的這個暗室,她只記得幾幅畫面、幾個場景,普普通通,卻又至關重要。

1917年,或是1918年,她記不清了,那時她三歲,也可能是四歲,但剛滿四歲。有一天,她看見一個越南工人從梯子上摔了下來,那人面無表情,鮮紅的血沿著嘴角流下來。當時,她的眼神應該與上述照片中呈現的眼神是一樣的,堅定,教人捉摸不透。女僕對她說:「別待在那兒,過來,別看了。」她記憶猶新:「我明白了,我剛見到的是一件大事。」

在那些半模糊半清晰的往日痕迹中,還有夏日在父母和僕人們陪伴下的中國之旅,長路漫漫,令人筋疲力盡,卻又顯得神秘。她還能依稀記得有些小路的兩旁豎著墓碑、佛塔,站著乞丐,披著鮮艷袈裟的喇嘛時不時從路上走過,她記得那一大幫人,也記得那一大幫人的流浪。

那段放逐的時光已無確切日期可考。放逐之地是那片魚龍混雜的殖民地,有殖民者鱗次櫛比的白色宅邸,也有原住民的草屋和棚戶區,是僑民的地盤。與所有被征服的、臣服了的、異國他鄉的土地一樣,那裡也承載著想像,充滿著香氣。

1918年,父親被調往金邊,柬埔寨的首都。一家人沿著寬廣蜿蜒的湄公河北上,住進了寬敞而富麗堂皇的新宅邸。新房四周是無邊無際的茂密叢林,林子里留下了她玩耍的足跡,雖然她心懷懼怕。

不料,父親不久就得了殖民地的傳染病,是一種會傳染的突發性發燒疾病,這種病像是會榨乾病人的所有體液和精力。據診斷,父親得的是阿米巴痢疾,而母親也同時得了這種病,但癥狀要輕一些。於是,父親提出了回法國的申請,但母親並未一同回國,而是被工作困住,像是被綁在了印度支那這片土地上,孤身一人照料著幾個孩子。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在這個維繫於母親一人的家庭小團體中,在這個仇恨與暴力、瘋狂與恐懼以及令人恐懼的、純粹的愛相互交織的家庭中,瑪格麗特·多納迪厄的傳奇故事拉開了序幕。

父親回法國並非沒有造成影響。他還會回來嗎?在被拋棄感和等他回來的等待之間,瑪麗·多納迪厄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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