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9、去往另外一個世界的旅程

過了很久我醒來時,芙頌仍然還沒回來。我想她回她母親那裡了,我下床,看著窗外點了一根煙。太陽還沒出來,天也還沒亮,只有一點朦朧的光亮。窗外飄來潮濕的泥土芬芳。前方,加油站的霓虹燈,大塞米拉米斯酒店招牌的燈光,映照在路邊潮濕的水泥地面上和停放在前面的雪佛蘭的保險杠上。

我看見我們吃晚飯、訂婚的餐廳有一個面向大路的小花園。那裡的椅子和靠墊全都被淋濕了。前面不遠處掛在無花果樹上的一隻燈泡亮著,芙頌坐在燈下的一張長條椅上。她微側身對著我,正在抽著煙等待日出。

我立刻穿上衣服下了樓。「我的美人,早上好」我輕聲說道。

她什麼也沒說,只像一個陷入沉思、十分煩惱的人那樣點了點頭。我在長椅邊上的椅子上看見了一杯拉克酒。

她說:「拿水時我一看,竟然還有一瓶開過的酒!」她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種讓人想起她是塔勒克先生女兒的表情。

我說:「在世上最美好的早晨不喝酒我們還能做什麼。路上會熱的,我們可以在車上睡一整天。小女士,現在我能坐到您的身邊嗎?」

「我已經不是小女士了。」

我沒說什麼,靜靜地坐到了她的身旁。看著對面的風景時,像我們在薩拉伊電影院里那樣,我抓住了她的手。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句話也沒說,看著周圍的世界慢慢變亮。遠處依然還有紫色的閃電划過,橙色的雲朵正在讓巴爾幹地區的某個地方下雨。一輛長途大巴呼嘯而過。直到它消失,我們盯著車後的紅燈看了很久。

一條黑耳朵狗友好地搖著尾巴從加油站方向慢慢朝我們走來。那是一條沒有任何特點的普通野狗。它先聞了聞我,隨後是芙頌,它把鼻子湊到了芙頌的懷裡。

我說:「它愛上你了。」

但芙頌沒理我。

我說:「昨天我們到這裡時,它也叫過三聲。你發現了嗎……有段時間你們家的電視機上面有一隻和這一模一樣的小狗。」

「你把它也偷走了。」

「不算偷。你的母親、父親,你們所有人第二年就全知道了。」

「是的。」

「他們說什麼了嗎?」

「沒有。我爸爸有點傷心。我媽媽像是無所謂。而我想成為電影明星。」

「你會的。」

她嚴肅地說:「凱末爾,你最後這句話在撒謊,你自己也不信。對此我真的很生氣。你能很輕鬆地說謊。」

「為什麼?」

「你知道自己從此再不會讓我成為電影明星。這已經沒必要了。」

「為什麼沒必要?如果你真的想,是可以的。」

「凱末爾,我真的想了很多年。這點你很清楚。」

狗親熱地朝芙頌撲了一下。

「簡直跟那隻小狗擺設一模一樣。更何況還像它那樣,長著淡淡的黃毛,黑耳朵。」

「你拿那些東西去做什麼了?小狗、梳子、鐘錶、煙頭……」

「它們會讓我感覺好些。」我有點氣憤地說,「現在它們全都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我的美人,對你我一點也不會害臊。回到伊斯坦布爾,我會讓你看的。」

她沖我笑了一下。要我說,她的笑里既有憐愛,也有對我的故事和痴迷的嘲笑。

隨後她說:「你是不是又想把我當情人養起來?」

「這已經沒必要了。」我生氣地、重複著她的話說道。

「是的。昨天夜裡你把我騙到了手。結婚前你得到了我最寶貴的東西,你擁有了我。像你這樣的人就不會結婚了。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對。」我半惱怒、半玩笑地說,「我為此等了九年,忍受了它的痛苦。我為什麼還要結婚!」

但我們的手依然拉著。為了不讓遊戲過火,我探身過去用勁親吻了她的嘴唇。芙頌先我和接了吻,隨後逃開了。

「其實我想殺了你。」說著,她站了起來。

「因為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我無法知道她是否聽見了這句話。因為我醉醺醺的美人生氣了,她重重地踩著高跟鞋走了。

她沒進酒店。狗跟著她。他們上了大道,芙頌在前,狗在後,他們開始向埃迪爾內方向走去。我喝掉了芙頌酒杯里剩下的拉克酒(在芙頌他們家,沒人注意時有時我也會這麼做)。我久久地在身後看著他們。因為路是筆直的,幾乎在向無限延伸,天越亮,芙頌身上的紅裙也變得更加顯眼,因此我覺得好像她不可能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但沒過多久,我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就像耶希爾恰姆的那些電影結尾時那樣,走向無限的芙頌的紅點消失時,我不安了。

不一會兒,我重新看到了那個紅點。我那憤怒的美人還在往前走。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異常的憐愛。我們將一起,像昨夜那樣做愛,像剛才那樣吵嘴地度過餘生。我還是很想少和她吵架,哄她開心,讓她幸福的。

埃迪爾內——伊斯坦布爾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司機們是不會讓一個獨自走在路邊、穿著紅裙、長著修長美腿的漂亮女人自在的。為了不讓玩笑變味,我坐上雪佛蘭,去追她了。

開了一公里半,我在一棵楓樹下看見了那隻狗。它坐在那裡等芙頌。我在內心感到一陣刺痛,心怦怦地狂跳起來。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見了花園、向日葵田和農家小院。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對我說「拿去嘗嘗,西紅柿」。字母「O」 的當中成了靶心,它被從車上射出的手槍子彈打得千瘡百孔。那些洞眼也都生鏽了。

一分鐘後,當我在遠處看見紅點時,我幸福地哈哈大笑起來。靠近她時我減慢了車速。她依然帶著一種惱怒的表情走在路的右邊,看見我也沒停下來。我探身搖下了車子的右窗。

「快上車,親愛的,我們回去吧,要不該遲到了。」

但她沒理我。

「芙頌,今天我們要走很長的路。」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她像孩子樣地說著,一點也沒放慢腳步。

我按照她走路的速度開著車,在駕駛座上叫著和她說話。

「芙頌,親愛的,你看這美妙的世界多美好。用憤怒和吵架來破壞這美好人生是毫無意義的。」

「你什麼也不明白。」

「明白什麼?」

她說:「凱末爾,因為你,我沒能過上我想要的生活。我真的想當演員。」

「對不起。」

「對不起是什麼意思?」她分外氣憤地說。

車的速度和她的腳步時而不同步,因此我們無法聽清對方的話。

「對不起。」這次我大聲叫道,以為她沒聽見。

「費利敦和你故意不讓我去演電影。你在為此道歉嗎?」

「難道你真的想成為像帕帕特亞、佩魯爾酒吧里那些醉醺醺的女人嗎?」

她說:「反正我們總是醉醺醺的。再說,我根本不會像她們那樣的。但是,你們,認為我一旦出名就會拋棄你們,所以一直嫉妒地把我關在家裡。」

「你不也一直害怕身邊沒有一個強大男人而獨自走上那條路的嗎?芙頌……」

「什麼?」她說。她真的很生氣,我感覺到了。

我說:「親愛的,快上車,晚上我們喝酒時再爭論。我非常、非常愛你。我們的面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快上車。」

「我有一個條件。」她帶著多年前要我把兒童自行車送回她家時的幼稚神情說。

「什麼?」

「我來開車。」

「保加利亞的交警比我們的還要腐敗。據說會有很多檢查。」

她說:「不,不是……現在,我要開回酒店去。」

我立刻停車,開門下了車。換位時我在車的前面抓住芙頌,使出全身力氣親吻了她。她也使勁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把她美麗的乳房緊緊貼在我的胸前擁抱了我,我感到一陣眩暈。

她坐上了駕駛座。她用讓我想起在星星公園裡的認真勁發動了汽車,仔細地放下手剎後上路了。就像格蕾絲·凱莉在電影《捉賊記》里那樣,她把左胳膊肘駕在了打開的車窗上。

為了找地方掉頭,我們慢慢向前開去。在一條泥濘村道和主路交匯的地方,她想一下子把車頭掉轉過來,但她沒能做到,車子顫抖著停了下來。

我說:「注意離合器!」

她說:「你竟然沒發現我的耳墜。」

「你的哪副耳墜?」

她重新發動了汽車,我們在往回走。

「別開那麼快!」我說,「哪個耳墜?」

「我耳朵上的……」她用剛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人那種半迷糊的聲音呻吟道。

她的右耳上戴著那個曾經丟失過的耳墜。難道我們做愛時也在她耳朵上嗎?我為什麼就沒發現呢?

車子開得飛快。

「慢一點!」我叫道。但她已把油門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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