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三

不少水手和士兵經過這裡,各種國籍的都有。他們兩個兩個地走著。在咖啡館前,他們放慢步子,觀看這個秀髮披散、神情驚呆的女人。

你喝一杯咖啡,一杯好咖啡吧。 我說。

為什麼喝咖啡?

一杯好咖啡,喝了有好處。

那侍者一直站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面向港口,卻不停地瞟我們。我向他要了咖啡。

為什麼? 她又問。

侍者端來一杯咖啡。咖啡不太好,幾乎不熱。她嘗了嘗,哭喪著臉,用十分苦惱的口氣說:

這家咖啡館,什麼都糟透了,冰淇淋一錢不值。

我拉著她的手,向她解釋:

全城都是這樣。只要一家咖啡館裡的冰淇淋不好吃,那麼在全城所有的咖啡館裡,它們都不會好吃。所有咖啡館都是從同一個冷飲製造商處進貨。

那咖啡呢?

咖啡不一樣。 我說, 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指定要一份現濾咖啡。

哦,不要。 她說。

她點一支香煙,但打火機打不著,她叫苦連天。我從她口中拿過煙,為她點著了火。往常,對這類不如意的事,她總是很有耐心,從不抱怨。她抽著煙,嘴唇由於噁心而皺緊了。

待在船上就好了, 她說,又找補一句, 下船後總是這樣。

我感到我的臉由於一陣無法剋制的笑而激動。她沒有看見。

擁擠的大街在我們眼前流動。大客車、小汽車、卡車排著密集的長隊,在恐怖的轟隆聲中,沿著露天座前行。

我再也不下船了。 她說。

到了達荷美,去埃帕米農達斯的埃維人那裡,總得下船吧。 我說。

她儘可能親切地對我微微一笑。

我深信我們會成功的, 我說, 我們去獵羚羊,我們會玩得痛快。人們通常錯就錯在玩得不夠盡興。我們要化裝。我將戴上有襯墊的頭盔、墨鏡,穿馬褲,我給你一個小獵袋,萬一我們頂不住的話,那會很有用的。

不。 她說。

晚上,在帳篷里,當獅子吼叫的時候,我會給你講你要聽的。我們帶上埃帕米農達斯嗎?

不。

我會給你講你要聽的。 我說。

不, 她說, 再也沒有羚羊了。

世上多的是, 我說, 你一點都不了解。

我現在等的不再是他了。 她說。

人總是在等什麼。 我說, 等得太久了,人就會改變,等別的來得快些的東西。羚羊就是為此準備的,立等可取。你應該能習慣的。

她不搭腔。這裡說話很難,幾乎必須喊叫。以紅燈的亮起和熄滅為間隔,巨大的聲浪有規律地撲向我們。屋宇為之震動,談話被迫中斷。

我很想離開這裡, 我說, 但你還不能走動。你得喝一杯好咖啡。

不, 她說, 不要咖啡。

我又一次叫來侍者。我也向他解釋她需要一杯好咖啡。我以一種默契的神態告訴他:

直布羅陀號上的女人就是她。

他似乎驚得愣住了。他一下子就相信了,一會兒都沒懷疑。

好像這句話就是一個足以重視的解釋,他對我說他這就去給她拿一杯現濾咖啡,要不了十來分鐘。我回答說我們等著。她不同意,說道:

我想回船上去。

我裝做沒聽見。在我們等咖啡的這十分鐘里,她簡直受不了廣場上的雜訊。

沒必要等了, 她說, 我肯定這咖啡好不了。

她似乎但願一切變糟,越來越糟。我以為她就要叫了,我拉住她的手,緊緊握著,以防她叫出來。侍者注意到她是多麼煩躁。他又走向我們,我再次對他說咖啡要好,我指望他了。他對我說他親自操作,水就要開了,他只能做這麼多了。她總算對侍者微微笑了笑,但有點像是說發生的一切只是我的錯而不是他的錯,她想向他表明她很清楚他沒有任何責任。

該做好了, 他說, 我給您拿來。

他走了,幾乎是捧著過濾器跑回來的。於是必須等咖啡流下來。我在過濾器上拍著,想讓咖啡濾得快些。

你要都糟蹋了。 她說。

我嘗了嘗咖啡,味道很好。她從我手中拿過去,一飲而盡。

咖啡很燙,她給燙了,又抱怨起來。

味道很好。 我說。

我不知道,我要走了。

我對她說,她該整理一下頭髮。她用披巾把頭髮扎了起來。

你想去哪裡?

她直僵僵地站起來,眼淚汪汪的。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們去看電影。

我挽住她的胳臂。她撿起帽子,我們走進一條面向海灘的大道,方向和港口相反。這是一個有多家銀行的辦公區,顯而易見,這裡沒有電影院。她沒有注意到,什麼也不看。這條大道很安靜,通向一個遠遠望得見的公園。它使人很想返回另一條大街上去。我們走了十分鐘,我就折回去了。

你不知道你要什麼。 她說。

我知道。一場電影。這是不時需要的。

要不是我剛剛開始愛上她,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了。是的,我可以相信這愛才剛剛開始。我使勁夾著她的胳臂,她微微撅起嘴,但有點像是她不得不接受我帶給她的這份痛苦,就像接受卡車的雜訊以及其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但願還不認識她,我儘力想像她在我前面走著,有著這樣一張臉和這雙眼睛。我當然做不到。儘管如此,我覺得她更美了,她比我在蘆葦叢後邊發現她的那天更使我驚奇了。

為什麼要看電影? 她溫柔地問。

為什麼不看?

你知道我們去哪家電影院?

當然, 我說, 我知道。

她掉轉頭來看我,似乎懷疑我有什麼不良的企圖。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我說。

這和電影有什麼關係?

誰知道呢?

我們終於面對那條從廣場通往港口的大街。我們重新見到裝著鐵屑和煤的卡車的長隊。我在一處人行橫道前停下來。我們沒有必要穿過去。我相信她看出來了,但她沒提醒我注意。

我們要穿過去。 我說。

是的,我相信她明白了,因為在馬路對面,顯然沒有一家電影院。而她差不多已不再醉了。一個穿白制服的警察,站在一種加高的白色安全島上,以教皇的手勢,指揮著那些裝滿鐵屑的怪物。只需他戴著手套的手一個動作,它們便在剎車震耳欲聾的嘎吱聲中停下了。

瞧那警察。 我說。

她看了看他,笑了。我等那警察發出的交通信號,等了一次,又等了一次。每次通過的時間,不管行人還是卡車,都持續三分鐘。有很多人。

真長。 她說。

很長。

第二次行人准行信號停止了。輪到卡車通過。一輛裝載貨箱的卡車強有力地啟動了。人行橫道上已沒有一人。警察原地向後轉,像釘在十字架上似的伸出雙臂。我摟住她的肩,帶著她向前走。她看到了一切,走動的卡車,空無行人的過街橫道。但她聽我擺布。我第一回完全沒有了硬拉她往前的感覺。我們向前衝去。卡車的擋泥板險些撞到我的腿。一個女人驚叫起來。在到達安全島前一會兒,緊接著那女人的驚叫,在警察的大喊聲中,我對她說我愛她。

她在安全島邊上愣住了。我使勁摟住她,免得她倒向不斷駛來的卡車。我剛才對她說的話沒有什麼大不了,只是我可以對她說的無數話中的一句。不過,我相信自從她失去直布羅陀水手以來,這是她第一回需要聽一個人說這句話。她站在安全島邊上,一動不動,臉色有些蒼白。

出示證件! 警察叫道。

我一邊用一隻胳臂抱住她,一邊掏出我的身份證,遞給警察。他並沒有太生氣。看到她這樣精疲力竭的模樣,他以為她生恐我被軋著。她微笑著望他,就好像她一心想的是他。警察看出來了,也對她微笑。他把身份證還給我,向後轉,攔住卡車,讓我們通過。我們穿過了馬路。

我不太想看電影。 她說。

她笑了。我也笑了。街道在我們周圍像旋轉木馬似的轉著。

對她說了那句話,我感到頭暈目眩。我們掉轉方向折回,重新穿過人行橫道,這一次是在合適的信號下通過的。警察顯得驚奇,但還是對她微笑。我們在和大街垂直相交的一條小街上找到一家電影院。晚餐前一會兒,我們回到船上。又一次,洛朗在等我們出發。

航行持續了十天。

氣氛平靜而愉快。

我變成一個認真的人。這是從丹吉爾開始的,一直保持下去。她同樣變得認真了,也是從丹吉爾開始的,一直保持下去。

我不想說,到達科托努的時候,我們各個方面都認真了,只是說比一開始認真多了。眾所周知,變成認真的人是漫長而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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