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二

一段時間以來,我已不試圖看清他文身下所刺的名字。他忽地一伸身子,我瞥見了,是雅典娜。我為他刺上這個名字而高興。

你在文身下刺的是雅典娜。 我也友好地說。

你以為是什麼?你瞧,我猶豫過,心想有一天我可能看上去會像個傻瓜,於是……

我們倆心領神會地笑了。然後,他回酒吧,我回我的房艙。

我下去時存艙口碰見她。她攔住我,小聲告訴我——低著頭,說得很快——明晨六點半左右,我們將通過直布羅陀海峽。

白天剩餘的時間和一部分夜晚,我都在等她中度過。可我甚至吃晚飯時也沒看到她。

不到六點,比她告訴我的時間略早一些,我們到達直布羅陀。

我起床,走到甲板上。她已經在那裡了。全船的人,連埃帕米農達斯在內,都在熟睡。她穿著睡袍,沒梳頭。大概她也睡得不多。我們互相什麼也沒說。我們沒什麼可聊的,或者不如說我們再沒什麼可以閑聊的,哪怕是問好。我走到船頭,她的身邊。

我們憑倚在舷牆上,彼此靠得很近,望著海峽到來。

船在巉岩前駛過。有兩架飛機在峻岩上空飛行,它們閃閃發亮,繞著巉岩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小,活像兩隻瞄著獵狗的禿鷲。

白色的別墅坐落在炸藥包似的岩石上,鱗次櫛比,擁擠得令人窒息,卻顯示出高度的愛國心。別墅里的英國人在沾染鮮血的西班牙土地上安睡,始終無動於衷。

巉岩漸漸遠去,也帶走了使人困惑、令人眩暈的現實世界。

海峽慢慢臨近,卻帶來了同樣使人困惑、同樣令人眩暈的虛幻景象。海水難以覺察地變換了顏色。非洲海岸聳立在眼前,乾燥、裸露,像一座由鹽堆成的高原。峻峭的海岸線在休達 處斷裂。

它的對面是西班牙海岸,隱蔽、陰暗,上面覆蓋著拉丁世界最後幾片松林。

船駛入海峽。塔里法 到了。這個彈丸之地煙霧繚繞,彷彿在陽光下燃燒。在它潔白的腳下,海水正暗暗起著世間最神奇的變化。起風了。大西洋出現了。她終於轉向我,望著我問道: 如果全部是我編造出來的呢?

全部?

全部。

我們之間的事情變得不能迴避了。就像她告訴我的一樣。

那也改變不了什麼。 我說。

船轉向了。海水變成綠色,起了泡沫。海峽變寬了。海水、天空和她眼睛的顏色都改變了。她轉向船頭,一直在等。

那麼, 我說, 真到了這個地步?

是的, 她說, 到了這個地步。

我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臂,把她帶走。

她入睡時,船到丹吉爾已有一個小時。我們始終默默不語。

我把她留在房艙里,去餐廳喝了一杯咖啡,就下船了。我想,我甚至沒花時間從甲板上看一看這座城市。我很快下了船,開始溜達。時間大概是十一點,大氣已經熱起來。不過海風掠過城市,這種熱天還是可以忍受的。我走上我碰到的第一條橫向街道,一刻鐘後,我不知不覺地進了城,來到一條嘈雜的大街上,兩邊種著矮小的棕櫚樹。我睡得太少,不僅是頭天夜裡,而且是到了羅卡以後的所有夜晚,我已精疲力竭。這條大街很長,想必是城內的商業要道。它一頭通向海港,另一頭通往一個看不清楚的廣場。一些裝煤的巨大卡車從上面下來,另一些載著貨物箱、機器或鐵屑的卡車在艱難地往上爬。從我站的這個高度望去,整條街自海港到廣一場一覽無遺。街道幾乎完全被兩列長長的車隊覆蓋,尤其是卡車,斷斷續續,有規律地每隔一段距離,就被人行橫道的紅燈攔住。這些車看上去差不多以同樣的速度前行,在一種有規律的遲緩波動中停停走走。這條大街在我看來真的好像無窮無盡,宛如大海一般變幻不定,閃閃發光。我不得不在一條長椅上坐下,才能承受這樣的景緻。離我不遠,一支國際警察儀仗隊正穿過這條街,銅管樂隊走在前面。儀仗隊步伐整齊,驕傲地在卡車司機面前行進,把他們逗樂了。等儀仗隊走過,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朝廣場方向走上去。好像那裡會有一些樹,和沒有一絲蔭涼的矮種棕櫚樹不同,尤其會有咖啡館的露天座。我走得很慢。我覺得,我就像在佛羅倫薩去找小卡車司機時一樣累。不過這一次,城市沒有在我周圍收縮合攏,相反,它越來越大,我真以為永遠也走不到頭,因而一旦到了廣場上的咖啡館,我會一輩子待在那裡不動了。我非常幸福。我幾乎在每張長椅上坐下來,聽一聽。全城的人都在熱情地工作。這樣傾聽時,需要某種專註,透過沿街往上開的卡車巨大的響聲,可以辨認出港口那邊傳來的遙遠而嘈雜的喧嘩。我又站起來,往前走。我可能花了一個小時才到達廣場。咖啡館的露天座剛灑過水,在梧桐的樹蔭下展開擺著。我走到第一個露天座就停了下來。正是在這兒,大概由於過度疲倦,我搞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我感到我再也沒有力量活下去了。但這種感覺持續不長,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咖啡館的侍者穿一身白衣,手裡拿著一塊餐巾,問我要喝什麼。我說:咖啡。我沒有為直布羅陀水手的女人殉情。

冰鎮的?

我不知道。

您不舒服?

我很好,但累了。

那就來熱的,可能更合適。

好吧,熱的。 我說。

他走開了。廣場朝向大海,是這座城市的最高點。城市一直延展到商業港,以及商業港右邊稍遠處的遊艇港。直布羅陀號就泊在那裡,是所有遊艇中最大的一艘,一眼就能認出。她可能還在睡覺,也可能醒了,正尋思我在哪兒。還可能,直布羅陀水手已到了船上,誰知道呢?侍者端著咖啡過來。

您想吃點什麼嗎?

我什麼都不想吃。他注意到,我正往遊艇港那邊眺望。這是用午餐的時間,顧客還不多,他有時間閑聊。

直布羅陀號今兒早晨到了。 他說。

我大概略微驚跳了一下,但他正望著港口,沒注意到。他對那些船感興趣。

您認識這艘船?

三十六米長的遊艇不多,這是最後幾艘中的一艘,自然誰都認識。

我喝下滾燙的咖啡,味道相當好。我喜歡喝咖啡,早晨喝很多。廣場是單行線,卡車不斷環繞它行駛。卡車上的鐵屑在陽光下發出強烈的光。一個阿拉伯小販在我面前停下來,推銷一些樸素的城市景觀明信片。我買了一張。我從衣袋裡掏出一支鉛筆,在明信片的右邊寫下雅克琳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這是我打算在離開歐洲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我邊寫邊看我的手。離開羅卡以來,由於缺少衣服,我沒換洗過,我既沒有時間也不太需要洗澡。那個侍者站在我身邊,瞭望港口。對他來說,我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不過一天之中這個時辰,咖啡館的侍者不知做什麼好,他們喜歡這個時辰。

船上住著一個女人。 他說, 她在週遊世界。

就這樣不停地環繞地球?

據說她在尋找一個人。不過只是傳聞……

確實……只是傳聞……

還有就是,聽說她像克羅伊斯 一樣富有。她總得找點事乾乾。

來了一個單身顧客,叫他。我在尋思能給雅克琳寫點什麼,可是想不出來。我的手很臟。我寫下:我想你。隨即我撕掉了這張明信片。那些停泊在港口的遊艇在海上搖晃。一些遊手好閒的女人在露天座前走過,幾個妓女在窺視無所事事的單身男人。她們都把我重新引向她。她大概還在我的房艙里睡覺。我想起她睡時毫無顧忌的模樣。想像得太多,我就覺得身體不好受。

那個侍者再次來到我身邊,我向他要一杯冰薄荷酒。我想讓自己一直涼到心窩裡,再也感覺不到痛苦。我一口氣喝了下去,然而薄荷酒同樣把我引向她。我試著回味佛羅倫薩的冰薄荷酒,那酒曾把我整個吸引住,使我大汗淋漓,但我回味不出來。這杯薄荷酒不同,具有一種使人疲乏不堪的味道。我再也想不起那一連五天的炎夏天氣里的酷熱和我的孤獨感。我成了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同佛羅倫薩的薄荷酒一樣,雅克琳也很難再回到我的腦海里,我已既認不清她的模樣,也聽不出她的嗓音了。我離開她已有六天。

我想必在這家咖啡館待了很久。咖啡館內漸漸客滿,都是剛用完午餐的。侍者很快非常忙碌,不再和我說話。露天座上已沒有任何空位。他走過來,委婉地示意我該走了。

一百法郎。 他說, 請原諒。

我掏出皮夾子,裡面裝著我所擁有的一切,是我前一段人生的全部積蓄。這段生活持續了八年,我卻已毫無記憶。我把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放在桌上,對侍者說我想再待一會兒。

那得另外要點東西。

我又要了一杯咖啡。他馬上給我端來了,告訴我總共一百三十五法郎。我給了他一張一千法郎面值的鈔票。他沒有零錢,走開去找錢了。這樣我又爭取到十來分鐘。我喝了咖啡,它香溢滿口,宛如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