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九

她笑了。埃帕米農達斯沒有笑。他垂下知錯的眼睛,好像想起這雙眼睛讓他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沉默了片刻,說道:

等你真正看到他了,從他身上尋找和皮埃羅的相似之處,那我真要樂不可支了。那時你確實發瘋了。

我們大笑起來。埃帕米農達斯從氣餒中逐漸恢複,說道:有時船靠岸時,以為看見他在碼頭上,一旦下了船,就不是那回事了。有時,即使到了岸上,仍在懷疑,於是走得更近些。啊,有時候,真的必須走到跟前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啊,確實如此。 安娜縱聲大笑。

不管怎樣,尋找一個直布羅陀水手的生活還是美好的。

我表態說。

我在想, 她用平靜的口氣說, 有時我仍然在想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也是。 埃帕米農達斯傷心地說。

我們已喝到第二瓶香檳酒。

埃帕米農達斯曾被直布羅陀水手的故事深深打動。 安娜向我解釋說。

我也不知是這個故事還是別的什麼打動了我。 埃帕米農達斯非常稚氣地說。

我哈哈大笑。

故事總是從直布羅陀水手開始的。 我說。

他傷感地點頭同意。我們三個人都喝醉了。在這艘船上,一般不需要多少酒就可以醉的。

在君士坦丁堡, 埃帕米農達斯說, 就差微乎其微了。

你缺乏誠意。

她向我投來激動的目光。

如果我有什麼東西太多了, 她說, 那正是誠意。我在想,歸根結底,這有什麼用?

你願意說什麼都行, 埃帕米農達斯說,他開始固執己見, 在君士坦丁堡,就差微乎其微了。

他煩躁不安。

你就這麼想要她找到他? 我問。

那我就安寧了。 埃帕米農達斯說, 當時我很年輕,她來把我從家裡拐走,攛掇我上了船,從那時起……安娜不想就這個話題談下去,她說: 差微乎其微,好像三年後我還會在乎微乎其微。就讓我們談談君士坦丁堡吧。要是當時你不在那裡,我就不是在海上做妓女了……只要她沒找到他,我就不得安寧。 埃帕米農達斯向我解釋說。

不僅是因為那個妓院, 她說, 而且那裡太憋氣……埃帕米農達斯的面容變開朗了。

確實, 他說, 我給他講了這個故事後,他馬上對我說,我就是,叫她來。說實話,我覺得這有點過分,而且他乾的職業引起我的疑慮。我沒告訴過你,你回船上後,我痛打了他一頓。我甚至給他留下了一個美麗的傷疤。

真壞, 她笑著說, 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

現在,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什麼也不再講了。

他如有所悟,補充說:

何況,你總可以等著我再給你送信息來。

哦, 她說, 唯一的事,唯一別做的事,就是這個。

然而,埃帕米農達斯腦袋裡有一個主意。這是顯而易見的。

他還不說出來,是為了更好地把它引出來。

我覺得十七公里處的皮埃羅還是值得麻煩跑一趟的。

我說。

她瞅了我一眼,輕輕地笑了,似乎她同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不管怎樣, 埃帕米農達斯說, 這是我在這個可笑的省里所能做的一切。

他又壓低聲音補充說:

以汽油為代價,沒有誰會做得更好。

安娜湊近他,非常溫柔地對他說:你好像不滿意你的職業。應該把你心裡想的說出來。

應該說出來。 我說, 如果你不對她說,對誰去說呢?

我灰心了,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什麼也不說了。

可他馬上就說出來了,而且說得非常巧妙。

鑒於他的情況, 他說, 我認為你應該到非洲去找。

對於他這番表白,不約而同的是一陣靜默。

非洲很大。 安娜說, 你應該說確切一點。

他詳細說起來。持續說了半個小時。她和我,我們都沒好好聽,因為在想別的事。他講的是去達荷美 找一個從前在遊艇上干過的水手,那人名叫路易,原籍馬賽——她記起來了。就在上星期,路易給埃帕米農達斯寫了一封信,徵求他對某個叫傑傑的人的意見。路易在達荷美的阿波美地區埃維人那裡認識了傑傑,路易說,這個人無疑就是直布羅陀水手。埃帕米農達斯還沒有就這件事答覆路易,因為他覺得先告訴安娜更合理。他向我們談起埃維人。他查了資料。這是一個農業和游牧部落,每年有一部分時間生活在阿塔科拉高原。那是個美麗的地區,有一些湖和羚羊,羚羊個兒矮小,但總還是有的。話雖如此,他不知道路易讓她去那麼遠的地方有沒有充足的理由。這要她來判斷。那裡確實很遠……總之,這都是他的話……他說了很久,把羚羊的誘人之處添入直布羅陀水手的魅力中。太久了。我們互相看得太久了。

他完全沉浸在他說的埃維人中,毫無覺察。

為什麼不去呢? 她最後說, 你同我們一起去。

我不知道。 埃帕米農達斯不好意思地說。

是你的卡車妨礙你去嗎? 我問。

它甚至不是我的, 他說, 我除了這條命,一無所有。

我完全理解埃帕米農達斯的願望,不用說自有原因。但她突然要求再考慮一下,就離開了我們。這使埃帕米農達斯大吃一驚。我讓他自個納悶,也回自己的房艙躺下了。事情起了變化,我還來不及斷定命運如何。我們駛向中非。我在一片羚羊麇集的綠色草原上睡著了。

我睡了很長時間,大概在晚餐前不久才醒來。我立即上酒吧去。她不在那裡。酒吧內只有埃帕米農達斯,躺在兩張靠背椅上熟睡。沒有船上其他人。我開了燈。埃帕米農達斯喃喃抱怨了幾句,但沒醒。電熱器熄掉了,沒做晚飯。我跑著下到底艙,見兩輛汽車還在那裡。我又慢慢上來回到酒吧。我叫醒埃帕米農達斯,問他安娜在哪兒。他告訴我的正是我知道的,她在自己的房艙里。

她在考慮。 他說, 如果她為了知道該不該去達荷美而考慮起來,那就沒完沒了啦。好像對這種事情還需要考慮似的。

他告訴我,我下去不久,她就又從她的房艙里出來了。她放了全體船員的假,直到午夜。她說今夜開船,但沒說去哪裡。

我要等她考慮充分了, 埃帕米農達斯說, 才知道該不該通知我的傳信人。

我丟下埃帕米農達斯,下到她的房艙。我頭一次沒有敲門就進去了。我打開燈。她和衣躺著,雙手枕在頭下,這個姿態讓我想起她躺在蘆葦叢後邊的模樣。我在她身邊坐下。她大概哭過了。

我們去一家飯館吃飯, 我說, 你來吧。

我不餓。

你總是有胃口的。

不總是。

埃帕米農達斯在上邊,心急火燎地等你決定去埃維人那裡,他好通知他的傳信人。

我們去那裡,你可以告訴他,今天夜裡就走。

她儘力回憶。

我們去哪裡?

不像話。 我說, 去達荷美的埃維人那裡,在阿波美地區。

確實,這是一次長途旅行。

十天時間?

如果海上風平浪靜,是這樣。不然,就要十五天。

像海明威的書里描寫的那樣獵羚羊,你不願意嗎?

不願意。 她說,又補上一句, 從我找他以來,這是我收到的第二十三則信息了。

她又懇切地補充說:

我們要捕捉的,不是羚羊。

不過,由於這個水手很少露面,在等他的幾天里,如果你願意,我們去獵別的什麼。獵人的皮挎包里不時總該有點獵物吧。我們就去獵羚羊。

如果他在埃維人那裡呢?

那麼,你就跟他一起獵羚羊。

她不做聲了。我不敢多看她。

獵羚羊危險嗎?

略微有點危險,不過恰如其分。再說,在人類眼裡,所有的羚羊都差不多。所以怎麼說呢?獵羚羊就更容易。

獵羚羊時,能說話嗎?

眾所周知,打獵時不得弄出任何聲響,不能說話。

低聲交談,咬耳朵也不行嗎?這總允許吧,是不是?

也許吧, 我說, 不過那時人們只談論獵物。不可能分心。

啊,我真沒想到帶了一個這樣好的獵手上船。但羚羊是種難捕的獵物。

是世間最美的獵物。

那麼,真的,他們談論的都是羚羊?

晚上,打獵以後,有時會談點文學。但首先,他們是捕捉羚羊的獵人。

從來不談別的事?

什麼都不能斷言,也許有時會談點別的。

你該看看這座城市,它很美。 她說。

我站起來。她用手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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