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七

他說 內行 這個詞時口氣很怪。埃帕米農達斯覺得,在這種口氣和殺死納爾遜·納爾遜——他又改口為處決納爾遜·納爾遜——之間,具有一種聯繫,也許是久遠的,但還是存在的……發明這東西的人, 埃帕米農達斯繼續說, 決不是傻瓜大王。

也許不是傻瓜大王, 皮埃羅說, 可我很想睡了。

埃帕米農達斯對耽擱他這麼晚表示歉意,但仍然堅持再說一會兒。

不管怎樣,這個發明真是妙不可言。 他說。

你的讚賞太晚了, 皮埃羅說, 這東西二十年前就發明了。再說現在已是午夜零點十分了。

這看起來沒什麼,但從他拒絕談下去,埃帕米農達斯看到一種證據,這證據確實很模糊,卻使他無法釋懷。

他敘述完了。他說,他所能做的,就是不管在哪裡,都不惜一切代價去探查、找到直布羅陀水手,給她送去信息,好像對他來說這是一種不能迴避的義務。他為這一次沒能做得更好,沒能給她帶來更多其他證據而表示歉意。他承認,上述這些證據更多的是出於直覺,而不是事實本身。但他補充說,他認為它們並不因此就可以忽視。我想起她告訴過我,這是兩年來埃帕米農達斯第三次給她送來信息。他敘述時,我注意聽了,對他仔細觀察了,也跟著大笑了。我確信自己信了他的話。現在他講完了,對自己說的故事卻將信將疑,而且突然懷疑自己策劃這事是別有用心,只是為了使她來塞特港找他,因為他在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間跑夠了,他渴望再次出海旅行。儘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他的真誠。我想她也一樣。他的真誠一望而知。即使他顯得有些沮喪,不也是因為他發現這種辨認是完全不能言傳的,任何敘述都說不清楚——即使是對她說?

他兩眼望地,等她說話。她向他提了些通常的問題。

他是栗色頭髮嗎?

是的。有點鬈。

眼睛呢?

很藍。

非常非常藍?

一般的藍,我就不會注意到,是的,非常非常藍。

哦。 她說。

她考慮了一下。

真的那麼藍,一眼就注意到?

一眼就注意到。一看到這雙眼睛,心裡就想,喲,這雙藍眼睛真是少見。

什麼樣的藍,像你的襯衫,像海一樣?

像海一樣。

他有多高?

很難說,比我略高一點。

你站起來。

她也起立。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安娜的頭髮正好齊埃帕米農達斯的上耳廓。

我呢, 埃帕米農達斯說, 你到我的這個位置,就是我到他的那個位置。

她把手放在埃帕米農達斯頭上高出一點的地方,審視了相當長時間。

你要是搞錯到這種程度,那就滑稽了。 她說。

她又想了想。

嗓音呢?

好像總有點感冒似的。

我樂了。埃帕米農達斯也樂了。她跟著樂了,然而不如我們樂。

這也是一聽就讓人注意到嗎?

我是一聽就注意到的。

她把手按在額頭上。

你不是在給我瞎編吧?

埃帕米農達斯沒回答。突然,他像我一樣看到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這是在他形容了他的嗓音之後,一下子發生的。沒有人再笑了。

為什麼不會是個加油站呢? 她低聲說。

她站起來,說她要去那裡。她從酒吧門旁的艙口下到底艙。

遊艇所載的兩輛汽車就停放在底艙。埃帕米農達斯好像在猶豫,然後他下到碼頭上,說是要通知洛朗打開艙門。底艙里很暗。她沒點燈。她霍地向我轉過身來,投入我懷裡。她抖得非常厲害,我想她在哭泣。我抬起她的頭,發現她不在哭,而在笑。我們只喝了一瓶香檳酒,而她需要比平時多很多的酒才可能喝醉。一陣震耳的響聲傳到關著的底艙,洛朗開始打開艙門的齒輪裝置。她沒法擺脫我的懷抱,我難以放開她。艙門開始微微開啟,底艙里亮了一點。我們一直彼此相擁著,她在笑,我卻無法放開她。由於閉著眼睛,她看不見底艙已漸漸打開,我們就要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試圖推開她,但我還做不到。我已有兩天遠離她而獨自睡覺。突然,埃帕米農達斯的腦袋出現了,彷彿被艙門的上邊緣割斷了似的。我猛地把她推開。埃帕米農達斯看了看我們,扭過頭,走開了。她走向正對著艙門的一輛汽車。這輛車停在底艙入口處幾米遠,要走到那裡,必須繞過第二輛車。那輛車擋著她的道,她撞在上面,整個身子倒在擋泥板上。她沒有重新站起來,而是雙臂抱著擋泥板,就這樣倒著。洛朗和布律諾從開著的艙門望著她,接著埃帕米農達斯又半途折回。我沒有馬上想到應該幫她站起來。她平躺在擋泥板上,兩手緊緊抓住擋泥板的邊,我感覺她像在休息,而這樣做是必要的。是布律諾驚叫起來。這時我才沖向她,將她扶起。我問她摔疼了沒有,她說沒有。她上了車,開動了發動機,她的臉專註而平靜。於是我害怕了,大聲叫她。也許發動機聲音太響?她似乎什麼也沒聽見。我又叫了一聲。她駛過架在底艙和碼頭之間的艙門,開走了。我跑到底艙門口,最後一次叫喊她的名字。她沒回頭,消失在碼頭的柵欄後邊。我上了另一輛汽車,開動起來。洛朗很快過來,後面跟著埃帕米農達斯和布律諾。他們聽見我叫她。

你怎麼啦? 洛朗問。

我要出去兜一圈。

你要我陪你嗎?

我不要。埃帕米農達斯臉色蒼白,好似如夢初醒。他擋在汽車前。

怎麼啦? 布律諾說, 這是……這是考驗。 埃帕米農達斯指著我說,神情慌張而自豪。

我大聲叫他讓我過去。洛朗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開。我還看見布律諾在聳肩。他對埃帕米農達斯說,應該讓我們自己去擺脫窘境。我想,洛朗叱責了他。

我在塞特港的出口處追上了她,那是一條窄道,交通受一個集市的影響慢了下來。我跟著她。她不可能覺察,由於集市擁擠,她必須全神貫注。她駕駛技術很好,既靈活又準確。我在一段時間內和她保持十來米遠的距離。上了通往蒙彼利埃的公路後,她加快了速度。她的車大概比我的車動力大,不過我還是能在兩百米遠的地方,相當近地跟著她。天氣大概很晴朗。我不知為什麼要跟著她,也許是因為我不可能留在船上等她。我清楚地看到她。有時我幾乎追上她了,只在相距五十米的地方跟著她。

她的秀髮由一條綠頭巾束住,在這條頭巾和她的黑套衫之間,就是那塊可以殺死她的地方。快到時,她開得飛快,並以這樣的速度一直開到加油站。我很難跟上她。不過很快就到了。離開塞特港一刻鐘後,在埃帕米農達斯指出的十七公里處,出現了那些由皮埃羅操作的漂亮的紅色汽油泵。在加油站的門廊下,已經有三輛車。她放慢速度,非常規範地轉了彎,排到這些車後面。我也減速,轉彎,排到她後面,離她約兩米遠。她依然沒看見我,至少我這樣認為。她背對著我,我仍舊只能看見她在綠頭巾和黑套衫之間露出的頸背。她停了發動機。那男人在幾米遠處給車加油,眼睛盯著一個油泵的壓力表。她從座位上探起身,打量了他片刻,又有點突然地跌坐了回去。第一輛車開走了。那男人朝第二輛車走來,這時他看見了她。他也打量了她一會兒。除了這持續的目光,什麼也沒有發生。他似乎沒認出任何人。她望著他的目光,我無法看到。他的目光,我覺得是投向一個他並不認識的美麗的單身女人的。他平靜地灌滿第二輛車的油箱,不時瞅她一眼。他大概已不那麼年輕了。但我看不清他。她處在我們兩個之間,她的在場使空氣都燃燒起來。我只看到一張精神不濟的臉,好像被火燒得變了樣。

輪到她了。她似乎沒意識到。據我所能做的判斷,她好像矇矓入睡了。那男人走過來,微笑著對她說: 您向前開一點?

他站在離我幾米遠的大太陽下。突然,我終於能夠看見他,打量他了。我認出了他。我認出了直布羅陀水手。她當然沒有他的任何相片,我也從來沒想像過他有一張什麼樣的臉。但我不需要這些標誌。我認出他,就像人不必了解,就能認出海或別的什麼?認出無辜。這種感覺持續了幾秒鐘,隨後就結束了。我再也認不出任何人了。這不是他的目光,而是一般人的目光。普遍的聽天由命的心理像陰影似的很快遮蔽了這種目光。人們只會在片刻之間產生錯覺,但這就足以使她見到他時又一次差點暈倒——

這是她過後告訴我的。她貼著路沿緩慢地向汽油泵開過去。一輛汽車開到我後面。我跟著她給這輛車讓出位子。她始終緊抓著方向盤。

我要二十升。 她說。

我認出她的聲音,儘管我幾乎聽不見。那男人已完全恢複了他的面容。現在他望著她的目光既粗俗又放肆,實質上卻是清醒、自信和好奇。誰知道呢,他的臉怎麼會現出,或者是重現如此荒誕的相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