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八

她把身子探向我,彷彿這是個首要問題。

向來如此。 我回答, 再說說吧。

這也許使她厭倦,但她很少表露出來。

只有在那些港口, 她說, 一個人的一舉一動才不會留下警察竭力尋求的不祥印記。在一座城市裡,有那麼多各種各樣的印記,既有規矩的,也有不規矩的,為了不致弄錯,警察會窮追不捨……

我沒注意聽她說什麼。我在瞧她說,這很不相同。我眼裡有什麼,她看得清清楚楚。

在港口, 她繼續說, 你明白,警察比在別處更應付不了局面,即使和別處相比,他們人數更多並且更加兇惡。他們僅限於監視出口,其餘的事袖手旁觀,他們懶得動。

水手們有點驚奇地聽著她說。不過他們大體上都同意她的觀點。

確實, 其中一個水手說, 他們在土倫港比在巴黎讓你安靜多了。

還有, 她說, 待在海濱,感覺不是更逍遙嗎?我想說,在某些情況下,是不是?

她在鼓勵我開口,繼續說:

一個人沒有家庭,沒有財產,沒有證件,沒有住所,恰恰相反,由於他無法利用這些老實人看重的保障,由於他獨自一個轉移都已困難,這時,難道不是在海邊或海上他才感到最自在嗎?

甚至在一切情況下。 我說。

我笑了。她也笑了。接著水手們也笑了。

甚至在一個人錢多得不知幹什麼好的情況下。 我低聲補充說。

她又笑了,同意說:

甚至在這種情況下。

還有, 一個水手說, 你在馬賽港,就像在迭戈蘇亞雷斯港 差不多。

你只要當個司爐輔助工,登上第一艘即將起航的貨船,這就夠了。 另一個水手說。

人們不是說,這種匆匆離別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港口遐邇聞名的魅力?夏天,許多遊人去參觀港口。然而,除了看到這是錨地之外,他們還知道什麼呢?

那你呢? 我笑著問, 你這個對罪犯有豐富經驗的人?

人們通常不看的東西, 她說, 是那些適合逃跑的小街、後台。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 我在那裡看到的,往往都是些蒙人的幻影……

怎麼樣?

我不再下船了。遊艇仍是同一艘,僅僅名字換了。為什麼還要下船?這遊艇引人注目,不是嗎?比我顯眼?

非常引人注目。 我說。

一個水手打開收音機。播送的爵士樂很糟糕。

你不吃乳酪嗎?

我起身去取。她也站起來,說道: 我不想再說了。

你得帶我去我的房艙。 我說。

她停下不吃了,看著我。我還在吃。

當然, 她溫柔地說, 我馬上帶你去。

我還沒吃飽, 我說, 我再吃個水果。

她不再吃了。她去取來兩杯葡萄酒。

告訴我……

她又一次探下身子。她的貝雷帽掉了。天時已晚,睡覺的時候到了。她的秀髮披散開來。

告訴什麼?

你喜歡大海,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你在這裡不比在別處難受吧?

我還不熟悉大海, 我說,不由得笑起來, 可我相信我會喜歡的。

她笑了,說道:

來,我這就帶你去你的房艙。

我們下到中艙。面對船尾樓有六間房艙。四間現已被水手們佔用。她走進左舷第六間。這一間是空的,顯然已空了相當長時間。這是只有一張鋪位的房艙,和她的房艙毗連。鏡子已失去光澤,盥洗盆蒙上了一層細煤灰。床還沒鋪好。

這間不是經常有人住。 我說。

她背靠著門,說道:

幾乎一直沒人住。

我走到舷窗前。這窗朝向大海,不像我以為的那樣面對中艙。我走回盥洗盆,擰開水龍頭。它有點銹住了。流出的水帶著鐵鏽色,隨即就清了。我洗了洗臉。它仍然疼痛。我在梧桐樹下睡覺,等著雅克琳乘的火車開走時,臉被烈日灼傷了。她注視著我的舉動。

你被烈日晒得夠嗆。 她說。

就是等那列火車開走時曬的。等了很久。

前天,午飯時你喝得醉醺醺的。你不時站起來又坐下。你顯得幸福。我想不起來曾見過什麼人有那樣幸福的神情。

當時我的確非常幸福。

午飯後,我在旅館周圍找了你好一會兒。我想馬上再見到你。看得出來,你平常並不幸福。你能幸福很好。

我喝了很多酒。但我還是被那可惡的烈日晒壞了。

你不該洗臉,應當抹點護膚膏。

水使我涼爽,然而擦臉時,通過對比,我更強烈地感到了灼痛。於是我一直衝洗下去。我的臉好似曾被抓傷一樣。兩天以來,我一直感到臉頰疼痛。

我去給你取護膚膏。 她說。

她出去了。房艙安靜下來,保持了好幾分鐘。我不再洗臉,等待著她。於是我清晰地聽見了螺旋槳的震動聲和海水撞上船殼的拍擊聲。我竭力想讓自己感到驚奇,可是做不到。我只是奇怪她怎麼不在房艙里了。她很快回來。我往臉上抹護膚膏。我既洗完了臉,又抹好了膏。她在鋪位上躺下。雙手枕在腦後。我轉向她。

真是奇遇。 我笑著說。

從沒碰見過。 她也笑著說。

我們彼此無話可說了。

你不健談。 她說。

他也很少同你說話,不是嗎?

在巴黎,他和我說了一些。但這不成其為理由。

不。我不是殺人犯。 我說, 有朝一日,我會對你說很多話。眼下我得打開我的行李。

不管怎樣,如果全丟在那裡,就有點傻了。

突然,她想起什麼,笑了起來。她開始說: 有過一個人。

她停下來,臉紅了。

一個人怎麼啦?

請原諒。 她說。

一個人怎麼啦?

我犯過許多錯誤。 她說。

她垂下眼睛,不再笑了。

一個人怎麼啦?我不會放過你。

有過一個人, 她說,又笑了起來, 他上船時帶了一隻很大的行李箱。確實很大。我心想,也許他沒有小箱子。第二天,他穿著一條白短褲來到甲板上。第三天,除了白短褲,又戴了一頂鴨舌帽。水手們都叫他站長先生。他本想儘快下船,他摘掉鴨舌帽,但已經太晚了。

你瞧。 我說, 我嗅覺很靈。

我笑了。她也笑倒在鋪位上。

那別人呢, 我問, 他們帶了些什麼?

她停止了笑,說道:

不說了。

有時候,人想要的並不是他最渴望的,相反,想要的是失去他最渴望的。但她不會由於這樣的矛盾而痛苦。她有她的矛盾,和我的不一樣。而我來到這艘船上,不是為了管閑事追根究底的。

然而,她還是很晚才回自己的房艙,在深夜,比可能需要的時間還要晚,比我上船後在她身邊擔任的角色所要求的還要晚。

夜裡剩餘的時間,我沒睡好。將近十點,我才醒來。我去餐廳喝咖啡。那裡已有兩個水手。我們互相問好。前一天吃晚飯時,我見過他們。他們好像已經習慣和我會面了。一喝完咖啡,我就朝甲板走去。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隨著珍貴的海風吹來,一陣異常的喜悅之情油然而生。出來時,我不得不背靠著酒吧的門,無疑,海是那樣的藍,令我目眩神迷。

我環繞中艙轉了一圈。她還沒起來,不在那裡。我走到前甲板,碰見前一天沖我微笑的棕發小個子水手。他在修弦樂器,還在唱歌。

天氣好。 我說。

在我們西西里, 他說, 海總像這樣。

我挨著他坐下。他巴不得有個人聊聊。他告訴我,兩個月前,在西西里,她雇了他,接替一個留在錫拉庫薩的水手。此前,他是一艘貨船上的見習水手,那船在錫拉庫薩和馬賽之間運輸橙子。他說:

換到遊艇上,不一樣了。要乾的活兒不多,有時我就找點事做。

他給我看手中的弦樂器。

船沿海岸行駛,相當靠近,眼前是一片狹窄的平原,有人居住,平原深處丘陵起伏。

是科西嘉島嗎? 我問。

沒這回事,還是義大利。

他指了指海岸上一個地點,那是一座城市,很大,煙囪林立。

是里窩那。 他笑著說。

那麼塞特港呢?

塞特港在另一邊。 他說,一直在笑, 不過大海是這樣美,她大概是想讓人繼續這份享受。

從皮翁比諾起,船就要斜駛了。 我說。

除非和那不勒斯位於同一緯度。 他說,笑個不停。

我拿起一小段弦,無意識地繞在手上。

前天我在舞會上看見您了。 他突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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