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我對你說過, 她說, 我在西班牙邊境的一個村莊里度過了童年。我父親開一家兼售香煙的咖啡館。家裡有五個孩子,我是長女。顧客總是同樣一些人,海關職員、走私犯,夏季有幾個遊客。一天夜裡,那時我十九歲,搭乘一個顧客的車子去了巴黎。我在那座大都市待了一年,學到了人們通常在那裡學的東西:莎瑪麗丹百貨公司售貨員的職業、飢餓、啃乾麵包的晚餐、豐盛歡樂的酒宴、酒宴的代價、麵包的代價、自由、平等、博愛。人們以為這就很多了,然而和一個人能教會你的相比,這算不了什麼。一年後,我對巴黎感到厭倦,去了馬賽。我二十歲,這個年齡的人總是傻乎乎的,我想在一艘遊艇上幹活。我想像的大海和旅行都是和潔白的遊艇結合在一起的。在遊艇俱樂部聯合會,只有一個酒吧女招待的位置,我接受了。這艘遊艇出發做一次環球旅行,時間大概長達一年。我被錄用三天後,船就從馬賽起航了。這是九月的一個早晨。我們駛向大西洋。出發一段時間後,第二天上午將近十點,一個水手瞥見海上有個異常的小點。

老闆拿起雙筒望遠鏡,看到一個男人待在一隻小船的前端,正朝我們划過來。我們停了發動機,放下活動舷梯。一個水手把他拉上了甲板。他說他渴了,他累了。他的話音至今還在我耳邊回蕩。每當我儘力回憶他的嗓音時,我記起來的仍然是這幾句話。

總之,這是人們天天都說的話,然而隨著情況的不同,重要性也或大或小。他說了這些話,隨即昏過去了。我們用幾記耳光,用醋,使他蘇醒,又讓他喝了些燒酒。他喝完便在甲板上睡著了。

他睡了八小時。他就躺在酒吧旁邊,我屢屢從他身邊經過,屢屢經過。我仔細打量了他。他臉上的皮膚被陽光和鹽水灼傷而剝落了,他的手由於划槳而磨出了肉。他想必在一隻偷來的小船上潛藏了好幾天,可能也一直在守候一艘船駛來。他穿著一條土黃色軍褲,你知道,那是罪惡的顏色,戰爭的顏色。他很年輕,才二十歲,已經有足夠的時間成了罪犯,而我卻只有時間去看電影。

各人做各人能做的事。我深信甚至在他醒來之前,我就已經愛上他了。晚上,他們給他吃過飯後,我去他的房艙內找他。我開了燈。他在沉睡,驚醒後喪魂落魄,不但意想不到今晚有個女人會渴望來會他,而且他可能也沒這種慾念。但我想這也正是我所要的,不錯,我對此可以絕對肯定。他認出了我,抬起身來,問我是不是要他離開這個房艙。我對他說不是的。這事就像這樣開始了。時間長達六個月。老闆雇了他。幾周過去了。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自己的經歷,甚至也沒對我講。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六個月後一個晚上,在上海,他下船去打撲克,再沒回到船上。

你一直不知道他殺了誰?

一天晚上,在巴黎的蒙馬特爾,他勒死了一個美國人。我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是誰。他拿了那人的錢,去賭博,打撲克,又都輸掉了。他不是為了拿那個美國人的錢而勒死他的,他不是由於需要錢而鋌而走險。不是的,二十歲的人做這種事沒有明確的理由。他幾乎無心地這樣做了。受害人是滾珠軸承大王,名叫納爾遜·納爾遜。

我大笑起來。她笑了,說道:

但即使殺的是滾珠大王,也成了殺人犯。一個人是殺人犯時,就只是這個,其他什麼都不是了。

我總在想, 我說, 這種處境也可能有好的方面,實用的方面。

它免除您很多責任, 她說, 幾乎所有的責任,除了別讓自己餓死的責任。

外加愛情。 我說。

不, 她說, 他不愛我。他可以沒有我,他誰都不需要。俗話說,失去一人,萬事皆空。但這話不確切。當你失去世界時,的確沒有人能替你補回來。我永遠不能給他把世界補回來,永遠不能。他像別人一樣,像你一樣,需要如下的一切:橫濱式的城市、林蔭大道、電影院、選舉、工作。而我,一個女人在旁邊算什麼呢?

總之, 我說, 這是個對任何人都無話要講的人。

正是這樣。是個人們怎麼說都可以的人,但他對任何人都無話要講。在某些日子,我尋思這個人是不是完全是由我虛構,以他為原型虛構出來的。他的沉默異乎尋常,是我永遠無法描述的,而他的可愛,也同樣與眾不同。他不覺得他的命運可怕。他對這些事毫無見解。他拿一切解悶兒,酣睡時像個孩子。船上從沒有人敢對他評頭論足。

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說:

你知道,只要你感受過這種天真,只要你看過他在你身邊酣睡的模樣,你就絕不可能完全忘了他。

這大概使你改變了很多。 我說。

確實很多, 她微微一笑, 我相信是永遠改變了。

我一直在想, 我說, 當你讓一個人對他的道德根據產生懷疑時,你才算沒有白活。

是啊。 她說, 他默默不語是沒有用的,因為某些像他一樣的人毫不猶豫地做了大量自責,導致其他人對不少判例提出疑問。

那麼鬥牌呢? 我問。

總得玩點什麼, 她說, 能玩什麼就玩什麼。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他突然想打一盤撲克。他和船上的幾個同伴一起玩。雖然年輕,他也許已是一個賭博高手。自從他犯罪以後,他再沒有賭過。那天晚上,他第一回又開始賭了。起初,他贏了。

接著,到了半夜,他開始輸錢。鬥牌的全過程我都看著他。他模樣全變了。他下大賭注,彷彿錢在燒他。剛輸錢的時候,他看上去若無其事。他輸的錢大大超過他贏的錢,幾乎相當於一個月的全部工資。他帶著一種歡樂的神情把錢扔在桌上,好像畢竟他還能這樣做,還能給予別人這個。唯一使他和其他男人相同的,難道不是錢嗎?還有女人的愛?不是一個女人的愛,而是女人們的愛?因為在這整段時期,對於他來說,我一直差不多就是個隨便什麼女人。那個星期天的晚上,在船上,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了我可能很快失去他。我們的船已經駛過大西洋、安的列斯群島、聖多曼格島,穿過了巴拿馬,進入了太平洋,途經夏威夷、新喀里多尼亞、巽他群島、婆羅洲、馬六甲海峽。接著,它不是像本該做的那樣繼續前進,而是向後轉,朝太平洋駛回去。一直到這時,我們很少下船。一次在塔希提島,一次在努美阿。就這麼兩次,不算臨時下船買些剃鬚膏之類東西。

這樣一直到馬尼拉,也就是後來那次鬥牌的前兩天。到了馬尼拉,他想去看看這座城市。他有錢,正是這個在生事。他覺得自己口袋裡有鼓鼓囊囊的錢。他輸掉了一個月的工資,但他還有好幾個月的工資,所有他積攢起來的錢。我們下船次數那樣少,沒什麼機會花錢,因此到了上海,他的皮夾子里還有不少錢。

正是在上海,他對我說要去打一盤撲克,很快就會回來。

我等了他通宵,又等了他整整一天。第二天我到城裡到處找他。

上海是我唯一熟悉的城市,原因就在於此。我沒找到他。於是我回到船上,心想也許他已經返回。但他還是不在船上。我費盡心力找他,再沒有力氣下船了,只能在船上守候。我回到房艙,躺下來。透過舷窗,我能看到活動舷梯。我望著它,時間一長,我睡著了。我也才二十歲,睡得很沉。黎明時分,我醒來時,船已遠遠駛離了上海。我睡了一整夜。他沒有回到船上。

此後,我經常尋思,是不是遊艇老闆在我睡著時下令起航的。後來我問過他。他回答說不是。我仍然很難相信他。其實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即使沒在上海下船,也會在稍遠處下船的。

你曾想死。你以為打開艙門,投海自盡簡單易行。

我沒這樣做。我和遊艇老闆結婚了。

她默不作聲了。

我想喝杯葡萄酒。

我去給她取來。她繼續說:

你明白,我們彼此從來沒說過愛對方。只有第一天晚上,我去他房艙找他時,他說過。當然,那天晚上,他陶醉在歡樂中,是出於驚喜才說的,他也可以對一個妓女說這話。換句話說,他是沖生命而言。後來,他就沒有理由再說了。我呢,雖然有說這話的全部理由,卻從來沒對他說過。這種沉默伴隨我們長達六個月。在上海停靠後,我愈加默默無言。我渾身孕育著愛的辭彙,卻難以啟齒,一個也講不出。

暫時,她不再對我說什麼了。我起身走到舷牆邊。她叫我,說道:

做你要做的事,像人們所說的改變生活,是很難的。你必須小心翼翼。

以後怎樣? 我問。

什麼以後?

離開上海以後?

我對你說了。遊艇老闆到美國去離婚。他妻子要了一大筆補償金才同意。他們離婚後我們立刻結了婚。他用我的名字命名了遊艇。我成了一個富有的女人。我週遊世界。我甚至上了語法課。

你還沒想到去找他?

只是很久以後,我才產生這個念頭。我是為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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