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我又上了那列火車,車廂內悶熱難忍,火車在黑夜裡飛馳,飛馳。這種影像已多次重現在我的腦際,但這次我卻無法將它驅除。我悄悄鬆開她。她看我一眼,說: 不必去想她了。

此刻,火車裡很悶熱,我尤其在想這個。

她很關切地說:

今天上午吃午飯時,她很生氣。

吃這頓飯時,我可能使她承受了很多傷痛。

她明白為什麼您要離開她嗎? 她過了一會兒問。

一點都不明白。我不得不很吃力地向她解釋原因。

不必再去想了。 她又強調說, 我真的認為不必再去想了。

可她什麼也沒明白。 我說。

誰沒經歷過這種事呢?

她的口氣略帶責怪的意味,但依然很關切,溫情脈脈,還從沒有女人像這樣對待過我。

那您打算做什麼呢?

是不是總得讓自己做點什麼?難道沒有一些情況可以避免嗎?

我試過什麼也不做。不行。末了還得讓自己做點什麼。

他呢?他讓自己做什麼?

至於殺人犯, 她微笑著說, 這要便當些。是別人替他們做決定。您沒有任何打算嗎?

毫無打算。我丟棄身份登記處才幾小時。

確實如此。您還不可能知道。

不過…… 我說。

她在等。

什麼?

我喜歡待在室外。

她感到驚奇,接著發出一陣低聲的狂笑。她說: 沒有許多露天的職業。

舞曲一支緊接著一支,我們再也坐不下來了。我們站著,等它們重新開始。可是,舞曲一停下來,我們也就中止了交談,當下情況就是這樣。舞曲又開始了。

有海上的作業。 我說。

不錯, 她笑著說, 不過這也是一門技藝。

我豁出去了,對她說:

不都是。比如銅器,人人都會擦拭的。

她大概看出我的激動。她沒搭腔。我不再敢看她。我又說:一艘船上沒有那麼多的門把手好讓一個人去擦拭嗎?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後,她補充說:

這事我從來沒想過。

您知道,我這是說說玩的。

她沒搭腔。我跳不下去了,說道: 我想喝杯白蘭地。

我們停步不跳了,擠出一條通道走到吧台。我們喝了白蘭地,彼此無話可說。那酒很糟。我不再看著她。我們又去跳舞。

身份登記處就那麼可怕嗎?

人總是誇大其詞。

不管做什麼,都該不時休假。 她說。

我又感到有希望了。

不。 我說, 我一向老老實實,按時度我的假。相信度假,就像相信天老爺。 我補上一句: 請您忘了我剛才所說的話。

一支舞曲終了。卡拉汗津津地回來。電唱機停了五分鐘沒放送音樂,就像永無盡頭似的。我想要她忘了銅器的事。

你還渴, 她對卡拉說, 去取汽水吧。

我去吧。 我又說。

不, 卡拉說, 我慣常跑堂兒,再說在這兒照樣做很有趣。我跑得比您快。我也拿兩杯白蘭地?

她轉眼就不見了。她目送她走遠。

在她這個年齡,我也給別人端汽水。

您應該明天起程。至於銅器的事,那是因為我有點喝多了。您必須忘了我說的話。

她望著我,仍然一言不答。

這種銅器,即使有人提供我去擦,我也不會接受的。我喝得太多,一喝酒,我就會說出諸如此類的話。

我已經忘了。 她說。

接著,她用一種截然不同的口氣說:在卡拉這個年齡,我擦過銅器,也給人端過汽水。

她不做聲了,然後又問:

您在身份登記處待了很久嗎?

八年。

她又沉默了很長時間。

您說,在卡拉這個年齡,您在咖啡館裡端過汽水?

是啊,我父親在比利牛斯山區開了一家兼售香煙的咖啡館。十九歲時,我應聘到這艘遊艇上當什麼酒吧女招待。一種少女才有的念頭。卡拉就可能有這樣的念頭。

這是我們第一回坐著談話。我相信她已忘記銅器的事。

就是這同一艘遊艇? 我問。

就是這同一艘遊艇。 她回答,隨即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 您瞧, 她補充說, 讓您想到哪兒去啦。

她那開心的微笑想必同十六歲時一樣。

既然那麼可怕,為什麼待了八年?

問得對。由於怯懦。

您肯定不會再回去了嗎?

肯定。

八年後,這樣的事能肯定嗎?

是很罕見,不過我能肯定。當時您認識他,也是在這艘遊艇上?

是的。我們不太知道拿他怎麼辦,就雇了他當水手。

舞曲又開始了。

再跳一個舞, 她說, 我們就把她送回去。

我不搭腔。她把聲音壓得相當低,補充說:要是您願意,我們可以去船上喝點什麼。汽艇就在海灘小浮橋邊上等著。

不。我們還要再跳一會兒呢。 我說。

她笑了。

不願意?

我差點兒把她帶走,丟下卡拉。

過了片刻。

您覺得我茫然失措到了這個地步嗎?

不怎麼覺得,再說,這對我有點無所謂。不,是今天上午喝開胃酒的時候,我不知為什麼……

我確信您喜歡茫然失措的人。

可能吧。 她說——這一次我懷著那麼幼稚的羞慚感,差點兒又要把她帶走—— 可能我對他們有一種偏愛。

我離開了她, 我說, 就因為什麼都不會使她茫然失措。咱倆彼此相像。

誰知道呢?可能,咱倆彼此相像。

在整個一支舞曲過程中,我們不再交談。我記不起曾對哪個女人有過這樣強烈的渴望。

可不可以也問問您是做什麼的嗎? 我問。

她思索了一會兒。

我尋找一個人, 她說, 我旅行。

找他嗎?

是的。

您只做這事?

只做這事。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那麼在這裡呢?您做什麼,在找他嗎?

我也一樣,不時要休假。

明白了。 我說。

現在,我一直在親她的秀髮。康迪達在看我們。卡拉也有所覺察。我不在乎。她也一樣,顯得並不在乎。

這很有趣, 我說, 不管怎樣,這還是很有趣的。

確實, 她說, 我們幹嗎不走呢?

不管怎樣, 我重複說, 這還是很有趣的。這是一個離奇的故事。

不像您想的那樣。

我們這就走吧。 我說。

我們停止跳舞。她去找卡拉。

你父親想必在等了, 她說, 必須走了。

卡拉用一種驚訝的神情望著我們倆,也許還帶了少許非難的意味,因為她曾看見我親吻她。她一定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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