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八

是這樣, 埃奧洛說, 自己種的東西總是好的。

每次我聽見自己的嗓音,就想發笑。這一次,我剋制了。雅克琳一直在受罪。

星期六你要到薩爾扎納去買的葡萄,你愛吃嗎? 她問卡拉。

既然是我挑選的,我當然愛吃。 卡拉說。

卡拉臉紅了。想必她對那女人講了知心話。

我要再喝一杯。 我說。

別喝了。 雅克琳低聲說。

好吧。 我說。

沒有哪種葡萄樹像這一株攀緣得好。 埃奧洛繼續全神貫注地解釋, 我的露天座在全地區是出了名的。

只有卡拉認真聽他說。

葡萄結在那裡,就得吃。 我說。

就我一個人吃。 卡拉說。

你從來沒有稱心過, 她又說了一遍, 從來沒有。

您總這樣說。 卡拉說。

三十年來,這株可憐的葡萄樹每年都結葡萄,而我們卻要扔掉它們。這樣一想,我就盡量多吃,可我沒法全部吃光。 埃奧洛說。

卡拉已端上開胃酒。她重又背靠在門上,等著母親叫她開午飯。那女人待在桌旁。埃奧洛想必有點醉了。

吃光, 他繼續說, 我做不到。

又要重新開始了。 卡拉說, 每年都重複一遍。

她不討厭別人注意她。這點我看出來了。還有,她說話時總臉紅。我也看出,我不比別人更惹她不快。

有些事情是無法適應的。 我說。

我吃那麼多葡萄, 埃奧洛說, 以致每年要拉十五天肚子,年年如此。

瞧, 卡拉說, 吃飯前他說拉肚子。

可我的想法是,這種拉肚子對健康有好處。 埃奧洛說。

嗨,他在客人面前就是這副樣子。 卡拉說。

總得說點事情。 我說。

我笑了。她也笑了。不看她已越來越難。雅克琳什麼都不注意聽。她輪流看著我們,時而她,時而我。她的臉色蒼白極了。

每年, 卡拉說, 他都因這些葡萄險些送命。十五天掉三公斤。很快就要到這時候了。

拉肚子能保養我的身體, 埃奧洛說, 讓我降血壓。再說,我總不能把這些葡萄都糟蹋了,不行。

確實如此。 我說。

要是隨他去吃,他準會送命, 卡拉說, 他偷偷吃。

應當隨他去吃。 我說。

哪怕冒生命危險? 卡拉問。

是的。 我說。

埃奧洛瞅了我一眼,感到意外。我差不多完全醉了。雅克琳抬眼看我,我認為目光很兇。有片刻時間,沒有人再說什麼。埃奧洛望著我那幾隻茴香酒酒杯,早已喝空的。接著,我聽見她問卡拉,口氣是想換個話題:

昨晚,你去跳舞了嗎?

哪能啊, 卡拉說, 他通宵在屋前巡查。

今晚還有一場。 她說。

她朝我瞥了一眼,不過悄沒聲兒的,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

我當然知道。 卡拉說。

埃奧洛相當關心地聽她們說。我不再想笑了。

要是我帶你去,他會讓你去嗎? 她問。

我想不會吧。 卡拉望著父親說。

埃奧洛笑起來。

不行, 他說, 我對您說過,跟您去不行。

我突然變得考慮周到,心跳得很厲害,說道: 我可以送她去舞會。

雅克琳氣得臉變了樣,但她大概不那麼痛苦了。我對此已無能為力。卡拉很吃驚地看著我。她呢,我覺得並不怎麼驚訝。

啊,像這樣? 埃奧洛說。

我很樂意做。 我說。

雅克琳又一次低聲發出抱怨。

我不知道, 埃奧洛說, 晚上我會告訴您的。

我從來就一無所有, 卡拉叫道, 我的姐姐們要什麼有什麼。

她大概早已知道自己撒野時的全部魅力,所以有點起勁地鬧。她用白眼看父親。

你等著瞧吧, 她溫柔地對卡拉說, 等著瞧吧,他會讓你去的。

她撫摩卡拉的頭髮。卡拉沒避開。她還在用白眼看父親。

到了晚上, 她低聲抱怨, 他就要說他不願意了。

一個小時。 我說, 她只和我跳。

我不知道, 埃奧洛說, 晚上我會告訴您的。

瞧他多麼叫人受不了! 卡拉嚷道。

母親喊她。午飯準備好了。卡拉推開椅子站起來,走進旅館。她不在的時候,誰對誰都沒話可說。然後她回來了,身後跟著她的兩個姐姐,端著一些冒熱氣的大盤子。一股番紅花燉魚的香味在露天座上發散開來。午飯開始了。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卡拉上菜。埃奧洛回廚房給妻子幫忙,因而我就沒了說話的對象。我想說話想得要命,是想說話嗎?不。是想喊叫。有一件事很明確,我感到需要乘一艘船離去。這是個固執的念頭,剛吃飯時冒出來的——那天我喝醉的表現形式。有三次,我再也剋制不住這種喊叫的渴念,想起身離桌走開。三次都是雅克琳的目光讓我重新坐下。我想她對我們倆已審視良久。我不去看那女人,在我這種情況下,我還多少有些明白,看她會是危險的。而且我把心神集中在儘力不讓自己叫出來。我吃得很少,酒卻喝了很多,一杯接一杯,像喝水似的喝著。我醉了。如果我喊叫,肯定什麼也叫不出來,除了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比如 遊艇 之類,這些聲音缺乏前後文,不可能向任何人闡明我的計畫,反而會使我喪失把計畫進行下去的微小機會,那是我自以為擁有的。

這是我和雅克琳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她自始至終懷著一種難以抑制的厭惡望著我。倘若我記得沒錯,她也吃得不多。想必我使她沒了胃口。我們彼此不說話,她看著我,我喝著酒。不過,她把背轉向整個露天座,我每喝一杯酒,她都低聲冷笑。這種事還發生得相當頻繁。可我已喝得醉醺醺了,處理得很好,不但不看成是她的敵意,甚至還當做一種默契的表示。何況,我喝得越多,通常就越從好的方面看待事物。上乳酪時,我已喝到第十杯酒,不再懷疑自己將乘遊艇離去,這看來不難,我認為只要在我沒喝酒時去要求就行了。我也認為,人人都能理解我有乘船離去的需要。我只想著船,想著乘船離去。我只想著這艘船。我必須乘這艘船離去。這是一件我不能不做的事。我又看見了這艘船,白色的,停泊在海上。身份登記處已退出我的生活。我不僅酒醉,還因考慮周到而陶醉。我在某種程度上體會到:你要在沒喝酒時向她提出要求,不是現在,我在心裡逐字逐句地反覆叮囑自己。雅克琳低聲冷笑著,好像她已識破我的小計謀。而我卻向她友好地,可能還帶著理解地微笑著。不過,我也許過分了,因為午飯結束時,她抓起一隻杯子,朝我扔過來。杯子掉在地下。

我殷勤地撿起碎片。這樣做時,我不得不付出巨大努力,以免自己攤手攤腳地倒在地上。時間很長。我再站起來時,暈頭轉向,完全不知所措:要麼迫不及待地大聲宣布我的難處,叫露天座上所有人作證,她必須答應我上她的遊艇,要麼上樓回我的房間。

我盡我最大的能力在思考。這時雅克琳問我: 你在醒酒嗎?

她可能以為我睡著了。 不, 我說, 我在醒我的生活。 我對這種說法很得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可這時她的眼睛那樣嚇人,我立即選擇上樓回我的房間。我站起來,看準過道,沖了過去。我穿過葡萄棚架時,態度儘可能嚴肅。她的桌子在另一頭,靠近旅館大門。 別干蠢事,別干蠢事, 我一邊繞過它,一邊告誡自己, 別丟失你微小的機會,別干蠢事。 我成功地渡過難關,沒去看她——如果我看了她,在她的目光鼓舞下,我會大聲喊叫,很可能嚇跑露天座上所有的人。

我同到旅館的樓梯上,對自己很滿意。

我到房間只有一小會兒,也許十分鐘,雅克琳就進來了。不過我相信我在這十分鐘里睡著了,被茴香酒和葡萄酒醉倒了,因為我明明感到是她叫醒了我。她沒有敲門就進來了,輕輕關上門,沒有轉過身去,然後躬著身子——就像影片中那些女人,肚裡中了一彈,心裡懷著個秘密,拖著最後的步子走向警察局,好卸下良心的包袱——走到壁爐邊,背靠在上面。

渾蛋。 她低聲罵道。

她一罵出來,我又昏昏欲睡了。

渾蛋。

渾蛋,渾蛋。

我看這個修飾語是有根據的。她像一桿槍似的在發射。她一張嘴,這些詞兒就噴射出來,一致得像子彈一樣。況且這樣做對她也大有好處。

渾蛋,渾蛋。

罵夠了要罵的次數之後,她突然恢複平靜,眼淚汪汪的,說道:

好像你那葡萄的事能蒙得了人似的。可憐的蠢貨。

你冷靜下來。 我說,想說點什麼。

好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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