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七

她的怒氣又一次消了。

我有些檸檬, 她說,口氣中帶著某種柔情, 躺下吧。

你不能不跟我說說就這樣離開我。咱倆應該談談。

我認為不必再多談了。 我說, 待一會兒咱倆一起去喝開胃酒,這比談話更有意思。

但是你躺下呀, 她說, 你在做什麼?

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頭並沒轉向正對大海的位置?

你怎麼還不躺下。 她嚷道, 我對你說我有檸檬,我這就給你切開一個。

那女人的臉隱沒在披散的秀髮中,那樣安詳,處在比我的位置稍遠的地方,就會以為她真的在睡覺。可她的手從乳房間抬起,放在了閉著的眼睛上。她美嗎?我看不清楚。她轉向大海。

哦,是的,她非常美。

你到底聽不聽我對你說的話? 雅克琳說。

由於我還是不動,她抬起身,想看看像我這樣姿勢能瞧得見什麼。她手裡拿著泳帽,帽里放著新切開兩半的檸檬。她看見那個女人了。她鬆開泳帽,檸檬塊滾落在地上。她一言不發,甚至不撿檸檬就重新躺下。我幾乎緊跟著她也重新躺下。我再沒什麼可對她說的。事情已自行完成,我不需再做什麼,只要任其發展就行了。我撿起掉在我身邊的半拉檸檬,在我的嘴上擠汁。我們一聲不吭。在我們的頭頂上空,在可怕的生活之上,烈日依然照耀著,燃燒著。

你看的是她嗎? 雅克琳終於問。

她的聲調變了,變得緩慢。

是她。 我說。

我和你說話時,你一直在看她?

你沒和我說話,你在自說自話。

她拿起浴巾,裹在身上。

我太熱了。 她呻吟說。

這是假招子,可她又能怎麼做呢?我因而對她產生一種朦朧的好感。她似乎在發冷。我不敢瞧她,但我明明看出她在哆嗦。

我很想找些話對她說,但我一時還做不到。氣氛是沉重的,由於那女人的出現而敗壞了。我一心只想著她——雅克琳對此也有數。她應該知道,我要是為什麼事難受,那僅僅因為我無法抬起身來再看她。我可以不顧她的痛苦,觀看那個女人。現在她明白我不曾撒謊了。我也一樣,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這一點。只有這件明擺著的事還維繫著我們。眼下,她沉浸在痛苦中,宛如汪洋中一艘被擊毀的船,我們共同面臨著這一事件,卻無法阻止。至少在幾分鐘時間內,烈日無情地照亮了我們生活的真相。它閃耀著,異常猛烈地燃燒著,忍受它簡直成了一種真正的折磨。可是雅克琳呢,赤身裹在浴巾下卻抖得越來越厲害。我依然無法為她做任何事。沒什麼可以做的,我不難受。除了無法抬起身來,我一點也不痛苦。我能為她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繼續頑強地忍受陽光的灼烤。

你打算留在這裡嗎? 她終於問道。

我想是的。 我回答。

她突然生氣了,但不再像剛才那樣發橫。

還有更重要的理由吧! 她嘲笑說。

別激動, 我說, 盡量冷靜些,理解一下。

我親愛的可憐蟲, 她仍然嘲笑說, 我親愛的可憐蟲。

我好像告訴過你,說我要留下來。

她又開始不再聽了,只顧重複對我說過的話。

你為人懦弱也有好的一面。我不相信你的話。即使你自以為行,我也知道你是做不成的。

我相信我會做成。 我反駁說。

我說這話想必滿懷著信心,她的怒氣頓時消了。

如果是由於身份登記處, 她突然懇求說, 我可以離開那裡,我們去做別的工作。

不。 我說, 你別離開身份登記處。

可要是我離開呢?

我還是會留下來。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受不了啦。

她又一次哭起來。

那女人站起身子。她穿著一件綠色游泳衣。她那苗條的身材呈現在我們頭頂之上。她向大海走去。

一看到她,雅克琳就既不哭也不說了。我呢,再也無法忍受灼熱的陽光。我領悟到,我之所以一直強忍到現在,也是為了等著看她站起來,從我前邊走過。

我們去游泳吧。 我說。

她用沙啞的聲音再次懇求說:

你不願再談談嗎?

不,沒必要了。

我重新穿上游泳褲。

來同我一起游吧, 我再次盡量用溫柔的語氣招呼她, 這是咱倆能做的最好的事。

是不是由於我的語氣?她又哭起來,不過這一回沒有生氣。

我摟住她的雙肩。

一周後,等著瞧吧,你會突然間開始尋思也許我是對的。

接著,你就會看到,你漸漸變得真的幸福了。跟我在一起,你一直不幸福。

你叫我噁心。 她說著掙脫身子, 放開我!

你一直不幸福。至少要明白,你一直不幸福。

我們走出蘆葦叢。一切我還都記憶猶新。沙灘上,旅館的幾個房客還在玩球。他們叫著,聲調隨著某個人接球或失球而有所不同。我們在蘆葦叢後面時,我就已聽見他們在叫。他們叫著,還因為沙子燙痛他們的腳,使他們無法待在原地不動。兩個年輕女子躺在帳篷下,隨著他們的比賽進程忽而喝彩,忽而發出噓聲。我們奔向大海,因為我們也感到雙腳灼痛。經過玩球人附近時,我接住飛過來的球,給他們拋回去。曬過太陽後,海水顯得冰涼,進去時使人感到憋氣。大海幾乎像馬格拉河一樣平靜,不過那有規律的渾濁細浪還在拍打著海灘。我們走過不久,玩球的人停下不玩了,也跳進海里。沙灘上已空無一人。我仰卧水面。

雅克琳在我旁邊試著游爬泳。記得當時我就心想,既然她在試游爬泳,她可能不會痛苦太久。她猛烈扑打雙腳,攪擾了沉睡的大海。其他人都仰浮在水面上。遊艇泊在海平線和我們之間。那女人就在遊艇和我們中間游著。我又想起銅器,也就是想到了前途。我不再畏懼,我留在羅卡。我確實下了決心,是我剛剛下的。在此之前我做出的所有決定,在我看來已無足輕重。

回到小飯店,我指名要茴香酒。埃奧洛告訴我,義大利沒有茴香酒,不過他有幾瓶,是留給他的法國客人的。我邀他同我一起喝一杯。我們坐在露天座上。稚克琳平常只喝果汁,這時要了一杯仙山露開胃酒。我們在桌旁坐下沒多久,可還是在我喝完一杯茴香酒之後,那女人來了。

美國女人。 埃奧洛低聲告訴我。

我在他耳邊悄悄說,她在海灘上曬日光浴時,我已見過她了。 好吧。 他眯著蒼老的眼皮說。雅克琳沒聽見我們說話。

她顯然忍不住睜大眼睛望著那女人。我喝第二杯茴香酒。那女人坐在露天座的另一頭。她一邊抽煙,一邊喝著卡拉給她端來的一杯葡萄酒。現在,我從對面把她看得十分清楚。沒有人認識她。

我也不認識她。在此之前,我從不曾知道,也絕不會料到她會存在。我記住了她。喝完第二杯茴香酒,我有點醉了。我對埃奧洛說:

我還要一杯茴香酒。

聽見說法語,她把頭略微轉向我們,接著又掉過頭去。

茴香酒是烈性的,您清楚。 埃奧洛說。

她還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清楚。 我說。

最近這些天,我過得大概有點過於沉悶。此刻這種沉悶感已在我心中一掃而空。

畢竟, 埃奧洛提醒說, 第三杯了……

您不可能明白的。 我說。

他笑了,果然沒明白。雅克琳驚駭地望著我。

不是說不愛喝茴香酒嗎? 埃奧洛笑著問道。

是不愛喝。 我說。

他一直笑著看我。她也同樣,我感覺得到,不過這會兒我沒瞧她。雅克琳叫了一聲,微弱的一聲。

什麼? 埃奧洛問, 明白什麼?

雅克琳轉過頭去,眼裡充滿淚水。所有人想必都已聽見她的叫聲,除了埃奧洛。

沒什麼, 我回答, 明白開胃酒是什麼。

他叫卡拉給我再端一杯茴香酒。她端來了。然後,應當談點什麼事。我說:

您這兒的葡萄足夠吃一個季節。

埃奧洛抬起頭來看葡萄棚架。她也無意識地跟著看。

確實夠了。 埃奧洛說。

葡萄串特別大,一串疊著一串。照在棚架上的陽光,從一堆青葡萄間透過。她沉浸在這片葡萄的光線里。她穿著一件黑色棉套領線衫,褲腿卷到膝蓋,也是黑色的。

我從沒見過同樣的葡萄。 我說。

雅克琳一直緊盯著她,目光有些愕然。她似乎沒注意到。她對自己頗不在意,這很奇怪。

這種葡萄熟的時候, 埃奧洛說, 依然是青的。必須嘗一嘗才知道是不是熟了。

真奇怪。 我說著笑了。我感到自己真的開始醉了。埃奧洛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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