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他降下擋風玻璃。風直接吹到我們臉上,我們感受到全部的風力。

嗨,很舒服。 我說。

過了拉斯特拉,總像這樣,不知為什麼。

由於風力,彷彿覺得車速快多了。我們幾乎不再交談,降下擋風玻璃後必然這樣。晚風宜人,我們甚至不想說話了。他不時大聲叫喊著通知我:

還有半小時,還有二十分鐘,還有十五分鐘,你就要看到它啦。

他想說那座城市。但他也完全可能說別的事,說我不知道的什麼幸福。我坐在他身邊,吹著涼風很愜意,還可以在這裡再多待一個小時。但是他急切想向我指點即將抵達的城市,他的願望迅速感染了我。很快,我也像他一樣急切想抵達佛羅倫薩了。

還有七公里。 他嚷道, 我們在山岡上駛過時,你會看到它,就在山腳下。

比薩和佛羅倫薩之間的這段路程,他可能往返過上百次了。

你瞧! 他大聲說, 我們正好在它上面!

佛羅倫薩在我們下面閃閃發亮,宛如顛倒的星空。然後我們一圈接一圈下去,進入市內。

可我在想別的事。我在自問,如此旅行,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滿足於邂逅像他這樣的夥伴,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解決辦法。如果有個妻子,在某些情況下,是不是多餘的。

到了城裡,我們大家一起去火車站附近一家咖啡館喝白葡萄酒。雅克琳從篷布下出來,頭髮凌亂,但只是受了點戲弄。大概除了我,她在別人眼裡可能是漂亮的。我覺得她氣色不錯。她的情緒很好。

在咖啡館,他又對我談到羅卡。他說話時,我仔細端詳他——在汽車裡,我只能從側面看他。我覺得其他工人都彼此相似,只有他與眾不同。難道是因為和他交談,我有過莫大的樂趣?突然,他有點嚇唬我。他反覆強調,必須去羅卡,哪怕僅僅為了休息。伏天到了。八天,意味著什麼?我們可以一起去馬格拉河沐浴,如果有時間,還可以到他熟悉的僻靜處去潛水捕魚,他的堂兄弟有潛水鏡,會借給他的。 那麼,去嗎?

去。

我說。雅克琳微微一笑,並不當真。他沒邀她去羅卡。

這幾天,在佛羅倫薩,是一年當中最熱的日子。我早已見識過熱。我在熱帶地區的殖民地出生長大,在文學作品裡也讀到過關於熱的描寫,然而我正是在佛羅倫薩度過的這幾個沒完沒了的日子裡,才懂得熱的全部含義。這種熱成了真正的大事,其他都微不足道。在整個義大利,天氣酷熱,就是一切。據說摩德納的氣溫高達四十七度。佛羅倫薩的氣溫是多少?我不知道。整整四天,全城成為一場平靜火災的犧牲品,沒有火焰,也沒有叫喊聲。在這四天里,居民們就像受瘟疫和戰火蹂躪一樣惶恐不安,唯一操心的事就是挺下去。這種氣溫不僅不適合人類,同樣也不適合動物。在動物園,一隻黑猩猩熱死了。魚類也因窒息而死亡。報紙上報道,死魚使阿爾諾河充滿臭氣。街道的碎石路面黏糊糊的。我想,愛神已被逐出這座城市。在這幾天里,該不會孕育一個孩子。除了報紙上有關酷熱的報道,該不會有人寫一行字。連犬類也得等到溫和些的日子才會交配。兇手該在罪行前退縮。情人們不修邊幅。人們不知智慧為何物。理智被摧毀,什麼也發現不了。個性變成一種非常相對的概念,意義消失。酷熱比服兵役更難受。連上帝都感到意外。城裡的辭彙變得單一,極度縮減。五天內大家異口同聲:我渴了。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不會總這樣,也不能總這樣,持續幾天以上沒有先例。第四天夜裡,下了一場雷雨。來得正是時候。立刻,城裡人又都各忙各的。我沒有可忙的。我還在度假。

對我來說,這五天非常相像,我全在一家咖啡館裡度過的。

雅克琳,她參觀佛羅倫薩。這樣做,她瘦了很多,但她堅持到底。我想,八天內可能看到的宮殿、博物館、古迹,她都看遍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至於我,在咖啡館享用冰咖啡、雪糕和薄荷酒時,想的是馬格拉河。她在想什麼呢?想的不是馬格拉河,非常不同,甚至可能相反。我整天想著永遠清涼的馬格拉河,即使在最炎熱的時候,我也對自己反覆說,馬格拉河永遠清涼。我覺得大海已經不夠,我需要一條河,樹蔭涼兒下的河水。

第一天,我從我們下榻的旅館去咖啡館。我本來想,喝完一杯冰咖啡,我就去城裡轉一圈。可我在咖啡館待了整整一個上午。中午雅克琳找到我時,我正面對第六杯啤酒。她生氣了。怎麼!生平第一回來佛羅倫薩,竟在咖啡館度過一個上午! 今天下午, 我說, 今天下午,我就試著去走走。 講定了,我們各逛各的,只在吃飯時會面。於是,午飯後,她丟下我走了。我返回離飯店不遠的咖啡館。時間過得很快。晚上七點,我還待在那裡。這一次,雅克琳找到我時,我正面對一杯薄荷酒。她又生氣了。 如果我動一動,我會熱死的。 我對她說。我對此確信無疑,但同樣確信無疑的是,第二天這種情況就會好轉。

第二天這種情況沒有好轉。不過這一天,我如約做出努力。

吃過午飯,雅克琳出發一小時後,我離開了身不由己返回的咖啡館。我奔向蒂納邦街。阿爾諾河在哪裡?我向一個遊客打聽河的方向,他當即給我指出。老實說,我尤其想看看漂在河面上的死魚。我到了河邊。從碼頭上,我看到了死魚。報紙誇大其詞。有死魚,但比報道的少得多。我感到失望。至於阿爾諾河,它和比薩公路旁的那條河,總之和我年輕時嚮往的那條河,已沒有多少共同之處。 一條臟河, 我心裡想, 一條細流,還滿是死魚。這就是阿爾諾河。 我不懷好意地自言自語。但是沒用。它沒給我一點印象。我走開了。街道上擠滿人,大多是些遊客。他們全都熱極了。有兩三股人流從阿爾諾河出發。我跟隨其中一股人流,想壯壯膽。我走到一個廣場上。我認出它來。我曾在哪裡見過它?在明信片上,我想起來了。當然是君主廣場。在廣場邊上,我站住了。 怎麼!它就在這兒。 我想。廣場在熾熱的陽光下發燙。一想到要穿過它,我就灰心喪氣。然而,既然到了這兒,就必須穿過它。所有的遊客都穿過廣場,應該這樣做。甚至有些婦女和兒童也走過去了。難道他們和我如此不同? 我就走。 我對自己說。但是,事情難以預料,我在拱廊的一級台階上坐下了。我等著。我的襯衫漸漸濕透,貼在我的身上。接著,我的上裝也漸漸濕透,開始貼在我的襯衫上。我呢,裹在上裝和襯衫里,我在思考如何穿越廣場,其他事沒法再想了。廣場上方的空氣,如果可以稱做空氣的話,就像在一個開水壺上方一樣呈現虹色。 我就走。 我反覆對自己說。不料一個工人筆直朝拱廊走來。他在離我幾米處停住,從挎包里抽出一把大活動扳手,擰開我腳邊的一個水龍頭。街溝里齊邊灌滿了水。我望著街溝,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一道亮晶晶的水柱從龍頭裡噴射出來。我真想把嘴貼在水龍頭上,讓自己像街溝一樣充滿著水。幸好死魚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這水可能來自阿爾諾河。我沒飲用,可我越發想念馬格拉河。從我到達佛羅倫薩起,每樣東西,每個時辰,都使這條河更加令我嚮往。我顯然感覺到了,還需要一點兒,一丁點兒動力,就能促使我去羅卡。我逐漸總能做到。

但是這仍然需要的一點兒動力,不是這一天就能具備的。這個廣場不足以促使我去羅卡,何況我也沒讓它發展到這一步。看到街溝里的水以後,我放棄穿越廣場。我起身走了。經過一些狹窄的街道,我返回度過一個上午的咖啡館。用不著我開口,侍者一見到我,就明白我回去的原因了。

一大杯冰薄荷酒, 他對我說, 這正是先生所需要的。

我一口氣喝了冰薄荷酒。然後我倒在椅子上,長時間地出汗,就這樣一直到重見雅克琳。

這是我在佛羅倫薩唯一的一次漫遊,我的意思是唯一的一次作為旅遊者的漫遊。然後,我又有兩天待在咖啡館裡不再動窩。

只有一個人中我的意,他就是我所去的這家咖啡館的侍者,所以我總回到那裡去。從早上十點到中午,從下午三點到七點,我看著他服務。他照顧我,不時給我拿來一些報紙。有時他和我說話。 真熱。 他對我說。或者說: 一杯冰咖啡,這是伏天最好的飲料,既止渴又提神。 我聽他的話。他建議我喝的我都喝。他很喜歡在我身邊扮演這個角色。

坐在這家咖啡館裡,有這個侍者服侍,每小時喝半升飲料,我覺得這樣的生活還可以忍受,我的意思是還值得活著。訣竅就是不動。我和那些遊客毫無共同之處。他們看起來不那麼需要喝飲料。我閑著無聊,想像他們具有一些特殊的生理組織,像海綿似的吸水,使人不由得聯想起仙人掌——這種特性決定了他們的稟賦,當然不為他們本人所知。

我喝飲料,看報,出汗,不時變換座位。我從咖啡館裡出來,去坐在露天座上。接著,說真的,我看街景。我注意到,遊覽的人流將近中午時速度變慢,快到下午五點時恢複原樣。他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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