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他由衷地笑了。

啊!戰爭,有時人在戰爭中笑。

以後呢? 他過了一會兒問, 抵抗運動時期呢?

我隨殖民部到了維希。

他不做聲了,似乎在要求補充說明。

我為躲藏起來的猶太人製作假身份證,尤其是開一些死亡證書,不可避免。

哦,是的,我明白了。那時你從不感到厭煩嗎?

從不。只是戰後,由於我在維希度過三年,我被降級了。

你那些猶太人呢,他們不能作證,說你救助過他們嗎?

我一個都沒能再找到過。 我笑著說。

不管怎樣,你就這樣聽之任之?

他又瞟了我一眼,以為我在撒謊。

我沒有多方尋找過。即使我沒被降級,我也會留在身份登記處,那麼……

那還是不一樣的。 他又說。

他信不過我。

確實如此, 我說著對他微微笑了笑, 我沒理由對你撒謊。

我信了。 他終於說。

我笑起來。

通常,我總撒謊。但不是今天。有像這樣的日子。

沒有人不撒謊。 他猶豫了一下說。

我對所有人撒謊,對她,對我的上司。我在辦公室里養成了這個習慣,因為我經常遲到。我終究不能說討厭我的工作,就捏造說我有肝病。

他笑了,但不太出於本心。

這個, 他說, 不算撒謊。

總得不時說件事,這畢竟是件事。我的肝,是我編造得最好的事,每天我都在描述它如何折騰我。在部里,同事們不向我問好,而是問:''你的肝,它怎麼樣啦?'' 她呢,她信嗎?

不知道,她不和我談這件事。

他思索了一下。

政治,你搞嗎?

我上大學時搞過。

現在,你完全不搞了嗎?

搞得越來越少。現在完全不搞了。

你那時是共產黨員嗎?

是。

他半晌無語。

我過早開始搞, 我說, 厭倦了……

哦!我明白。 他輕輕地說。

他又半晌無語。突然,他開口了: 到羅卡去度周末吧。

身份登記處牽制了我全部的生活,和這種不幸相比,去羅卡待三天,算得了什麼?不過我懂他的意思,生活有時那樣艱苦,他很明白,必須時不時地去趟羅卡,好體會生活有時也能放鬆一下。

幹嗎不去? 我說。

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喜歡羅卡。 他說。

我們到了恩波利。

這裡, 他說, 生產玻璃器皿。

我告訴他,我覺得這座城市很美。他沒搭腔,他在想別的事,我認為在想我的事。過了恩波利,高溫又降低了一些。我們離開了阿爾諾河,不過沒關係。我很高興。我沒浪費時間。他看了看我,聽我說話,我看得出來,在比薩和佛羅倫薩之間做長途旅行,我強過其他許多人。我應付得不錯。他可以把我當做旅伴。我不習慣沾沾自喜。一旦這樣,就會筋疲力盡,需要一周的時間才能復原。喝醉酒對我都沒這樣的效應。

你去羅卡吧, 他又說, 去看看。

我還剩下十天假期。 我說, 幹嗎不去?

汽車此刻儘可能快地疾駛,時速達六十公里。天氣不再熱了,至少對不處在篷布下面的我們是這樣。隨著暮色降臨,颳起一陣涼風,大概來自一個已經爆發雷雨的地區,風裡散發出雨水的氣息。

我們又談起來,談他,談工作,談工錢,談他的生活,談通常的生活。我們尋思什麼能使一個男人幸福,是工作還是愛情或者其他。

你對我說,你沒有夥伴, 他說, 我不明白。人總該有些夥伴,不是嗎?

我求之不得, 我說, 但我不能總去拜訪部里的同事,而她呢,除了他們,她誰都不認識。

那你呢?

我只有些大學的舊夥伴,都不再見面了。

奇怪, 他說——他很誠懇,對我幾乎不再存有戒心,我認為,夥伴嘛,應該總是能找到的。

戰時, 我說, 我有過不少夥伴。可現在,我覺得這很難找,就像找個……我不知怎麼說。

就像找個女人?

差不多吧。 我笑著說。

還不至於。 他說。

他思索了一下。

你看,對我們來說,要比對你們那些人容易些,沒問題,彼此一見如故。

我們那裡不一樣, 我說, 需要時間。人們互稱先生。

趕到抄寫時,對誰都不能說話。

是這樣。我們這些人,嘴總是自由的,只要想說話就可以說。我們是什麼情況?差不多總像在打仗。必須為工錢,為吃飯而鬥爭,那麼,找夥伴就容易了。

我那些同事, 我說, 我真想殺了他們,而不是和他們說話。

也許一個人過於憂鬱時, 他說, 就像這樣,不可能有夥伴。

也許吧。 我說。

當然, 他說, 生活中存在不幸,不是嗎?但是一個人不僅天天不幸,還不能有夥伴,這是難以忍受的。

他補充說:

我呀,沒有夥伴太痛苦了,我受不了。

我不搭腔。他似乎懊悔剛才所說的話。然而,忽然,他很溫和地表示:

我認為,你應該放棄你的工作。

總有一天, 我說, 我會做到的。

他大概覺得,我沒像他想讓我領會的那樣認真對待這事。

你看, 他說, 這和我無關。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認為你應該放棄你的工作。

過了一會兒,他補充說:

這樣維持下去不行,你的生活。

八年前, 我說, 我就準備放棄那個工作了,可我會做到的。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儘快放棄。 他說。

也許你說得對。 我想了片刻說。

晚風涼爽宜人。他對這風不像我那樣感到愜意。

幹嗎你對我說這個? 我問。

可是你等著,等別人對你說這個,不是嗎? 他溫和地說。

他重複道:

這樣維持下去不行,你的生活。不論是誰都會像我這樣告訴你。

他遲疑片刻,接著,用終於還是下了決心的口氣說:這就像對你的女人一樣,你同這個女人在一起做什麼?

我猶豫了很久。現在我對自己說幹嗎不?她堅持要結婚。

她和我在同一個辦公室,我看見她整天在那裡企盼,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不搭腔。

我終於不再想跳出泥潭,終於對自己說,既然沒有別的,那麼湊合一生也可以。

他毫無笑容。

不, 他說——我的自嘲使他不快, 不該這樣。

許多人會像我這樣做的。 我說, 我沒有充分的理由不娶她。

她怎麼樣,這個女人?

明擺著, 我說, 永遠滿足,興高采烈,是個樂天派。

我懂了, 他說著皺了皺眉頭, 我不太喜歡永遠滿足的女人。她們…… 他在搜索字眼。

令人厭倦。 我說。

是這樣,令人厭倦。

他向我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我在自問, 我說, 是否值得去尋求和終生相關的重大理由,使自己感到滿足。如果三四個小條件彙集在一起,在任何情況下……

他又向我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小條件是必要的。 他說, 不過,在生活中,僅僅感到滿足是不夠的。時不時地還需要稍微多些,不是嗎?

什麼呢?

感到幸福。而愛情,就是用於這個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 我說。

你當然知道。

我不搭腔。

到羅卡來吧。 他說, 要是你星期六來,我在那兒。我們一起去潛水捕魚。

我們不再談論自己。我們到了拉斯特拉,離開了阿爾諾河谷。

還有十四公里。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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