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節

他又回來坐到椅上。他儘力分辨這小女孩在沉寂的森林中留下的話語,但是一無所獲。是不是她說她不認識瓦萊麗?或是她說:瓦萊麗知道她的父親在等她?或者答非所問,說的是不相干的別的事?

小女孩的回聲在昂代斯瑪先生四周飄搖蕩漾,很久很久都沒有消散,這回聲可能含有某些或然的意義,但是一點也沒有捕捉到,回聲漸漸遠遠飄去,漸漸消散,消融到懸浮在深谷陽光上千差萬別的閃光之中,變成無限閃爍的光芒組成成分之一。回聲終於消失了。

昂代斯瑪先生剩下孤零零一個人。孤零零一個人等待一個沒有確定時間來的人。在大樹林中,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總有一天,這森林中的樹木必是要砍倒的,藤蔓荊棘必將連根拔除,從濃密的叢生雜草的亂樹中清理出一塊土地來,開闢一些寬敞的林中空地,讓清風吹進來,空氣自由流通,最後把這座亂木荒林混亂無序的大建築推倒。

下面村鎮廣場上,天清氣朗,多麼明麗,誰想看一看,都看得一清二楚,盡收眼底。在他女兒瓦萊麗未來的露台的建築基地上,露台的輪廓已經設置妥當。將要著手的建設,人們已經耳聞其事。人們都知道,他正在等米歇爾·阿爾克。他穿著一身常穿的深色服裝。不錯,人們也能看到他,他那深坐在柳條椅上穿暗色衣服的身影,人們在下面也可以分辨得出,他坐在前不久為他女兒瓦萊麗買下的房屋的白牆前,後面襯著白牆,他那穿深色衣裝的身軀是顯而易見的。這是一個深色的斑點,遠遠望去,隨著時間一分一分流逝,逐漸變得暗淡,漸漸擴大開來,他出現在這空無一物布滿陽光的平台上,也越來越變得無可否認了。在山上這一側地上儘是沙礫;是的,瓦萊麗應當能夠看到他,看到她的老父親,如果她有意想看他的話,看到他正在等待米歇爾·阿爾克。別人也能夠看到他。他在那裡,呈現在眾目睽睽之下,每個人都知道只能是他,昂代斯瑪先生。購買這一處山地這件事在村子裡議論紛紛。這份產業是以瓦萊麗·昂代斯瑪的名義由她父親買下來的,包括山上森林四十五公頃在內。他們父女二人在下面山谷中心的村上已經住有一年之久,據說,他決心從紛紜事務中抽身引退,事業使他操勞忙迫,事情總是辦也辦不完,以後,他和他這個孩子,就要在這裡長居久住了。按他惟一的心愿,不過是這幾個星期以來的事嘛,他為他的孩子買下一直到水塘邊的這一側山嶺。他還要把水塘也買下來。

「哎呀,這位阿爾克先生,啊,這個傢伙!」昂代斯瑪先生脫口說出這樣的語句。

他自己的聲音對他是熟悉親切的。

他吃力地從椅上半起身,把椅子往前拖了幾步,更靠近平台的邊緣,為的是往下看得更清楚。面前虛空一片,他不去看它。從歌聲推斷,可知舞會還在進行。更確切地說他在看他自己癱在椅子上——比剛才那個小女孩在面前的時候更顯得是堆在椅子上,還穿著這麼一身深色料子的衣服。他的肚子撐在兩膝之上,緊緊裹在深色料子縫製的坎肩裡面,這料子是他女兒瓦萊麗給他挑選的,因為這料子質地好,色調濃淡適中,身材肥大的人穿起來很舒服,保證更能把龐大身軀掩飾起來。

昂代斯瑪先生孤獨一個人,無所事事,帶著煩悶的心情,看著自己最後竟自變成這般模樣。那條山路上,—直不見有什麼動靜。從他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如果他願意的話,瓦萊麗那輛停靠在那邊的黑色汽車,他應該是看得見的。

但是,他說過,在一段時間內,他是既看不到瓦萊麗那部黑色汽車,也不能夠去想那個小女孩。在一段由他看是同樣長久的時間範圍內,在不同事物共同處於同一條件下,有這許多回憶籠罩著他,一個記憶牽引出另一個記憶,紛至沓來。他知道:如果不是同樣都使他感到惶恐,他是既不敢正面去想瓦萊麗的金髮,也不敢面對另一個被他棄之不顧的小女孩狂亂的感情的。就是四周的樹木,昂代斯瑪先生也不要看,這天下午,就是這些樹木,也同樣無緣無故具備了這種百思莫解意想不到的存在。

昂代斯瑪先生收視返聽,審視著自己。他從他自身的表現找到了安慰。這種安慰叫他厭惡,他整個身心都灌注了這種不可逆轉、確定不移的厭惡之感。這天黃昏時分他感到的這種厭惡,與他過去一生所具有的信心無分軒輊,完全相等。

一陣風吹來了。米歇爾·阿爾克始終不見蹤影。

時間在消逝,昂代斯瑪先生還在等待,再次適應著這種等待。

因此,這就又產生了一個希望,他心裡暗暗抱著希望:剛才那個小女孩第二次離去,不是回到村鎮去,但願她還在平台附近遊逛沒有遠去;他因此迴轉來適應這樣的設想,設想她還在他面前,就站在那裡,就在附近什麼地方,甚至他熱切想見到她,他熱切期待小女孩回來的心情甚至超過他期待米歇爾·阿爾克和瓦萊麗。

從她手上失落的一百法郎硬幣就在他眼前,在沙地上閃閃發光。她又把它丟掉了,又一次把它丟掉,失落了。

「她張開手,把東西都丟了,她一點不懂得好好拿住。不過她總還記得,總還有記憶吧。這是無從說起的。」

昂代斯瑪先生做出努力,想要撿起那一百法郎硬幣,後來他又放棄了。他非但不去伸手拾,相反,用腳去踢,儘可能遠遠踢開去,把它踢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他本想把它踢到平台邊上草叢裡去,沒有踢到,仍然留在一米遠軟軟的沙土上,有一半埋在沙土裡面。

對了,她今天是不會回來了。現在她應該已經到了鎮上。下山並不吃力,沒有什麼困難,吹著口哨,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看看樹,看看地上——她的小腿那麼嬌弱又那麼輕盈靈便,依著她的意願,帶著她走——一邊走,一邊採集一些什麼東西,小小的圓石,或者一些樹葉,這些東西一時之間對她,只對她一個人,有著難以明言的使她著迷的意趣。後來,她又隨手放開,放棄所有這些佔有物。

「不過,有時,已經遺忘的,她又回憶起來。」

走在這一段路上,她害怕嗎?這一段路程,她是不是曾經走過一次、兩次?會不會迷路?

「不會的,這些山路,她比她的弟弟妹妹都熟悉,當然她的弟弟妹妹都是心智健全的。為什麼?等著看吧。」

什麼時候她才會重新記起忘記一百法郎硬幣這件事?若是她記起來,那又怎麼樣?呵,你看吧,她一定會在途中停下來,她一定會發現自己孤零零一個人走在不見人跡的山路上,一定會懊悔得要命,問自己要不要再回到這老頭身邊來。照她顛狂症正待發作的情況看,她肯定不會走回頭路,這種喪失理智、幼稚無知的舉動她是不會這麼做的,她反而要繼續往前走,一直往村鎮方向走。

昂代斯瑪先生吃力地抓起一把沙土拋到一百法郎硬幣上,他不要再看到這塊硬幣。他再也見不到它了。他每一次這樣費力動一下,都要深深地嘆氣抱怨。

他稍稍恢複了平靜。倘使今晚他提前下山,他還有機會在村鎮廣場上見到那個小女孩。

瓦萊麗經常對他講米歇爾·阿爾克這個女兒的事,昂代斯瑪先生早已把它忘得無影無蹤。

可是村裡的廣場他從來就沒有去過。今天去不去?

他嘆息,接著,拿定主意。如何去找這個小女孩,他自有辦法。問瓦萊麗怎麼去找就行。他準備送她一筆錢。等米歇爾·阿爾克這件事退居於次要地位,把小女孩也許忘記的錢再給她送去這另一種期待於是佔了上風。

將要出現何等難以逆料的後果,昂代斯瑪先生想;又會出現何等重大的新的責任!她會不會記得他、想到他?會的。剛才她是那樣看他,如果他對她多多表示善意殷勤,只要一想就會想起來。這位有錢的先生,賦閑無事,又這麼年老,他的女兒就是瓦萊麗,你不是都知道嗎?當然是知道的。她來到平台上見他,她不是直呼其姓叫過他嘛。

「別人了解的事,她不一定明白,不過有些事情她畢竟也懂,也記得住,不會忘。照自己的意思說話,總會說得清。」

山下傳來歡樂的叫聲。一場舞會隨後把喧聲淹沒。是帶唱的華爾茲舞曲。哎呀,讓他們盡情跳吧,愛怎麼跳就怎麼跳吧,但求他們不要因為有負於我而在跳舞的時候忍痛匆匆收場,不再跳下去。

她到了廣場,以為那一百法郎一直拿在手裡,又想買一袋糖果,又要負責關照父親說昂代斯瑪先生一直等他等到天黑,難道因為有這樣兩件事分心,小女孩這才發現她的錢已經丟失不見?忘記的事於是又重新想起?

她尋路直奔廣場走去,她多麼順從,多麼乖巧,她從跳舞的人群中穿行過去。她父親也在,看他跳舞跳得多麼好。她真傷心,恨不能哭它一場,她忍住了,沒有哭?

「昂代斯瑪先生說,只要天還沒有黑,他就一直等你去。」

「真的嗎,天哪,真的呀!」瓦萊麗叫出聲來。

是不是寧可說她沿廣場四周一心想買一袋糖果,因此發現在老人身邊撿到的一百法郎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