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輕與重 13

最近,她又一次進入了他的大腦。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樣取牛奶回家時,站在門道里,懷裡揣著一隻用她的紅頭巾包著的烏鴉,那樣子就象吉普賽人抱著自己的小孩。他總忘不了:就在她的臉旁,烏鴉極為哀怨地嘴向上翹著。

她發現有人用象哥薩克活埋俘虜一樣的方式把烏鴉埋了半截。「是孩子們於的。」她的話不光是陳述事實,還流露出一種意料不到的對人們總的深惡痛絕。這使他想起不久前她對他講的話來:「我開始感謝你了,你沒想要孩子。」

隨後,她向他抱怨,說有個男人老在她工作時找麻煩,還抓住她脖子上廉價的項鏈,說她只有靠額外的賣淫收入才買得起那東西。她對此極為心煩意亂。也許過分認真了,托馬斯想。他突然覺得難過,近兩年來他能見到她的時候是何其少,他幾乎沒有機會握住她的手使之停止顫抖。

他第二天早晨去於活,腦子裡還牽掛著特麗莎。給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說,一位私人顧主堅持點名讓托馬斯去。托馬斯不想去,擔心又是另外某個女人,此刻他的心讓特麗莎完全佔據著,沒有冒險的興緻。

打開門,他鬆了一口氣。面前是一位高個頭、背有點駝的男人,下巴大大的,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熟。

「請進。」那人笑著把他讓進屋。

還有個青年人站在那裡,臉色紅亮,望著托馬斯試圖笑一笑。

「我想,沒有必要讓我給你們兩位作什麼介紹吧。」那男人說。

「當然,」托馬斯仍然笑著,把手伸向那年輕人。這是他的兒子。

接下來,只等著大下巴的人介紹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面熟!」托馬斯說,「對了,現在對上號了。就是那名字。」

他們在一張小會議桌一般的桌子旁邊坐下來,托馬斯意識到對面的兩個男人都是自己過失的產物,他的第一個妻子迫使他養下了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審訊時,對這位老者的尊容作過描繪。

為了理清思緒,他說:「好了,你們要我先洗哪個窗戶?」

那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很明顯,事情與窗戶無關。他們不是叫他來洗窗戶的,只是設了個騙他來的圈套。他從沒與兒子談過話,這還是第一次與他握手。他只是熟悉兒子的面容卻無意了解其它。他所關心的是,他對兒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願雙方都這麼想。

「好畫,不是嗎?」那編輯指著托馬斯對面牆上一幅鑲框的大宣傳畫說。

托馬斯這才掃了那屋子一眼。四壁都接著有趣的畫,大多數是照片和宣傳畫。編輯挑出的那張曾經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閉他們報紙前的最後一期上。那張畫模仿了1918年蘇聯國內戰爭徵兵時的一張著名宣傳畫,畫上有一個士兵,帽子上戴著紅五星用分外嚴峻的眼神直瞪瞪地盯著你,將食指指向你。原畫的俄文標題是:「公民,你加入了紅軍嗎?」取而代之的捷文標題是:「公民,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籤了名嗎?」

真是個絕妙的玩笑。「兩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個光榮的宣言,呼籲著當局的激進民主化。開始只有一些知識分子簽名,後來其他人也出來要求籤名,最後簽名的人太多,就沒法統計人數了。紅軍侵佔他們國土之後,發動了一系列的政治清洗運動,每個公民都回答一個問題:『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籤了名嗎?』承認自己簽了的人,都被立即解僱。」

「是張好畫,」托馬斯說,「我記得很牢」。

「但願那位紅軍沒有在聽我們的話。」編輯笑著說。

然後,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繼續說:「儘管我們認真對付,但這不是我的公寓,是我一位朋友的。我們不能絕對地確認警察在偷聽我們,有可能而已。如果請你到我那裡去,就可以打包票了。」

他又換了一種開玩笑的語調:「可照我看來,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藏藏掩掩的。想想看,它今後對捷克未來的歷史學家們不知道會帶來多少好處哩。捷克所有知識分子的所有活動,都在警察局的檔案夾中記錄在案!你知道那些史傳文學家們:象伏爾泰、巴爾扎克,或者托爾斯泰,他們要費多大的勁去重新構想人們性生活的細節嗎?捷克作家們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一切都記在錄音帶上,包括每一聲最後的嘆息。」

他轉向牆中那想像的麥克風,用洪亮的聲音說:「先生們,象以前一樣,我想藉此機會鼓勵你們努力工作,我謹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來的歷史學家向你們表示感謝。」

他們三個人一場好笑,編輯又講了他們報紙怎麼被查禁的經過,講了那位設計這張宣傳畫的畫家現在在於什麼,還有其他捷克畫家、哲學家以及作家們的處境。入侵之後,他們都下放改行,成了窗戶擦洗工,停車場看守員,守夜的,公共樓宅燒鍋爐的,或者最好的——通常得有門路——計程車司機。

編輯說得滿有風趣,但托馬斯還是想著自己的兒子,不能集中精力聽。他記得最近兩個月內他老在街上從自己身邊走道。顯然,這些相遇並非偶然。他絕對沒有料到他竟會和一位受迫害的編輯在一起。托馬斯的前妻是一個正統的共產主義者,托馬斯自然會設想他兒子是在她的影響之下。他對兒子一無所知。當然,他可以問問兒子他與母親的關係怎麼樣,但他覺得當著第三者的面這樣問不夠得體。

最後,編輯講到問題的關鍵了。他說,越來越多的人僅僅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便無緣無故地被送進了監獄,他的結論是:「所以,我們決定要做點什麼。」

「你們究竟要做什麼?」托馬斯問。

他的兒子替對方回答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兒於說話,驚奇地注意到他說話結結巴巴。

「根據我們的消息來源,」他說,「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幾個,處境險惡。我們,決定起草一份請願書,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簽名。這些人物,還算得上,什麼的。」

不,事實上這還不只是結結巴巴,比口吃更嚴重。他越講越慢,無論有意與否,發每個字音都用重讀,或者用最強音。他自己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兩額還未恢複到原有的蒼白,又漲得緋紅。

「你們叫我來,讓我參謀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選嗎?」托馬斯問。

「不,」編輯笑了,「不是要你參謀,我們要你簽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們還沒有忘記他是個醫生。他表示推辭,僅僅是出於謙讓:「等等,光憑他們把我踢出來,並不能說明我是個著名醫生呵!」

「你為我們報紙寫過稿,我們是不會忘記的。」編輯又朝托馬斯微笑。

「是的。」托馬斯的兒子欣然地嘆了一口氣,托馬斯可能沒有察覺。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現在請願書上會幫助你們的政治犯。讓那些與當局沒有衝突過的人簽名,也許會好一些。那些人起碼對當權者們還有些影響。是不是?」

編輯笑了;「當然是這樣。」

托馬斯的兒子也笑了,是一種諳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難的,是他們絕不會簽名!」

「這倒不是說,我們不去跟他們周旋,或者說我心腸好得怕他們難堪,」他笑了,「你該聽聽他們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

托馬斯的兒子笑著表示贊成。

「當然,他們開始都表示同意我們,完全站在這一邊。」編輯繼續說,「他們說,只是需要一個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們對簽名怕得要命,不簽呢,又擔心我們瞧不起。」

托馬斯的兒子和編輯一起笑了。

編輯交給托馬斯一張紙,上面短短几行,用一種較為客氣的方式,呼籲共和國主席赦免所有的政治犯。

托馬斯飛快地運轉著思緒。赦免政治犯?就靠這些被當局拋棄了的人(他們自己就是潛在的政治犯)對主席提出要求?即便當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計畫,這樣的請願書,唯一結果也只能是適得其反!

他兒子打斷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這個國家仍有一幫人沒有被嚇住。大家都表明立場。把麥子與麥殼,分別清楚。」

不錯,不錯,托馬斯想,可那與政治犯們有什麼關係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麥子與麥殼也好,這不是一碼事。

「騎牆嗎?」編輯問。

是的,他是在騎牆觀望,只是不敢這麼說。牆上有一幅畫,士兵威脅地指著他說:「你對參加紅軍猶豫不決嗎?」或者說:「你還沒有在兩千字宣言上簽名嗎?」或者說:「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籤過名嗎?」或者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在赦免請願書上簽名嗎?!」不論這個士兵怎麼說,反正是在威脅。

編輯剛剛已經說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卻又提出千萬條理由來反對在請願書上簽名。在他看來,他們的理由只是許許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煙幕彈。那托烏斯還能說什麼呢?

他終於用笑聲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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