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殊榮奇憂 八 秦淮月夜,曾國藩強作歡顏,為開缺回籍的弟弟餞行

一連幾天,曾國藩無心治事、讀書,早早晚晚和趙烈文等人圍棋。下棋的時候,有時會偶爾想起康福來,心裡無端冒出一種虧欠的疚意。京師再無重要消息傳來,案桌堆積的事情又一樁樁壓頭,曾國藩自我嘲弄地作了一副對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來辦事。

上午,汪增甫、錢密之等三聖七賢結伴來到總督衙門,對今年江南鄉試事又提了許多建議:一是為隆重起見,今年甲子科鄉試請總督大人親自入闈監臨;二是內簾十八房,請於科第出身實缺州縣中考充,如實缺人數不敷,即於安徽江蘇兩省候補之即用大挑揀發各班中挑選;三是咸豐九年借杭州鄉試時,因實到考生少,曾留下四成三十六名,請奏准列入今年中試名額;四是重建被長毛破壞後又遭兵火焚燬的夫子廟。這些建議,除第一點曾國藩表示要按舊章辦事,兩省巡撫輪流監臨,今年由江蘇巡撫李鴻章充任外,其他的都欣然採納。三聖七賢滿意告辭。臨出門時,汪增甫將近日所作《不動心賦》交給曾國藩,說「請中堂賜教」,曾國藩連說兩聲「拜讀拜讀」,將它放在桌上。

下午,他又帶著一班幕僚查看市面恢復情形,見四處都在興建修繕房屋,街道已清理好,商賈也開始營業,城外的人都紛紛進城做生意,心中略感安慰。傍晚時回到書房,想起汪增甫日間所送的《不動心賦》還沒看,便信手拿著讀起來:「使置吾於妙曼蛾眉之側,問吾動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動。又使置於紅藍大頂之旁,問吾動厚祿之心否乎,曰不動。」曾國藩嘴角邊泛起一絲微笑,正要繼續讀下去,猛然見旁邊有人批了幾行字:「妙曼蛾眉側,紅藍大頂旁,爾心都不動,只想見中堂。」這分明是趙烈文的筆跡。曾國藩生氣了,吩咐親兵火速將趙烈文叫來。四處找不到人,一直到深夜,趙烈文進來了。

「惠甫,這是你批的?」曾國藩揚起《不動心賦》,沉下臉問。

「是卑職一時興起,胡亂寫的。」趙烈文爽快地承認了。

「汪增甫是江南頭號名士,你怎能在他的手跡邊批上這樣不客氣的話?」曾國藩顯然不高興。

「中堂,我看這個頭號名士是個口是心非的假道學,有意刺他一下。」趙烈文似乎不在乎。

「惠甫呀!」曾國藩的臉色稍霽,但神情依然是嚴肅的,「此輩皆虛聲純盜之流,言行不能坦白,我亦知之,還要你來提醒嗎?汪先生幾十年來周旋於官紳之間,靠的就是這種虛名假學。你如此不禮貌地揭穿他,壞了他的名聲,損了他的形象,他不恨死了你?他有不少朋友、弟子,這些人都會成為你的對頭。說不定日後的殺身之禍,就埋在今日這幾句打油詩裏。」

趙烈文聽了悚然變色,知曾國藩這番教導用心深長,便懇切地說:「是卑職不對,卑職閱世太淺,險些惹了禍,今後再不敢了。」

「明天他一定會做出一副討教的樣子,來接受我對他的稱讚,然後再把我的話拿出去四處吹噓。我早知他的用意,心中雖極不情願,但又不能得罪他,我要靠這班人來爭取江南士子呀!可惜,我明天不能在這頁紙上批字了,只得另寫。」

「都怪卑職見識淺陋。」趙烈文心中慚愧。

「惠甫。」過一會,曾國藩又問,「今下午四處尋你不見,你到哪裏去了?」

「卑職訪一個朋友去了。」趙烈文答,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一陣輕紅。曾國藩盯著他的臉,看出了這一絲小小的變化,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去訪友,而是去尋歡去了吧!」

「中堂明察。」趙烈文忖度曾國藩已經知道,便紅著臉承認,「卑職今下午跟一個朋友到秦淮河上聽曲子去了。卑職今後再不去了。」說完低下頭等著訓斥,他知道曾國藩素來恨聽曲狎妓的文人。

「秦淮河上又有人在唱曲子了?」

誰知曾國藩非但沒有訓斥,反而面有喜色。趙烈文很奇怪,答話的興致提高了:「早就有了,近半個月來更熱鬧,老金陵人都說,只要再有半年安寧日子,秦淮歌舞就可以與咸豐二年之前相比了。」

「金陵人對此看法如何?」

「那還用問。」趙烈文高興起來,「金陵人都說,這秦淮歌舞是金陵城的象徵,沒有秦淮歌舞,金陵就不算金陵了。我的朋友也這樣對我說。就衝他這句話,我犯了大人的禁忌,在秦淮河上聽了半天曲子。」

「上秦淮河聽曲子不算犯忌。」曾國藩捋著長鬚,若有所思,聲音輕輕地,彷彿自言自語。

「什麼?大人說不犯忌!」趙烈文簡直懷疑耳朵聽錯了。

「惠甫,你大致說說,秦淮河兩岸現在情形如何。」

「是。」趙烈文樂得手舞足蹈,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秦淮歌舞這十多年來,因長毛的禁止而絕跡了。又因這次攻城,戰火猛烈,秦淮河兩岸樓房也焚燬多半。剛進金陵的那半個月,秦淮河依舊是條死河,兩岸黑燈瞎火,沒有一點生氣。慢慢地,過去操此業的人又回來了,在兩岸修樓建房,造船漆槳,據說做的多是吉字營弟兄的生意。」趙烈文偷眼看了看曾國藩,只見他臉上並無反感之色,便又乘著興致繼續說下去,「這一個多月來,秦淮河兩岸與河面上的生意是越做越紅火了。從聚寶門到通濟門一帶,遊客天天增多,房屋也三成恢復兩成,尤其是桃葉渡更是熱鬧,酒樓妓館一座接一座,賣小吃小玩意兒的叫聲喧天。入夜則各色花燈、琉璃燈、紙燈、絹燈又都挑出門外,這一帶的畫舫,少說也有百把隻,都雇了絕色女子、上等琴師,隻隻船上都坐滿了聽曲子的遊客,一個個都聽得如醉如癡,不知今夕何夕。」

秦淮河自通濟門進城,西行五六里後,折轉而南向聚寶門方向流去,轉彎處有一個渡口。相傳東晉大書法家王獻之常在這裡接愛妾桃葉,以後這個渡口便叫桃葉渡。如果說秦淮河是溫柔富貴之鄉、詩酒繁華之窟的金陵城的代表,那麼桃葉渡便是胭脂花粉秦淮河的代表,怪不得趙烈文說到桃葉渡時,更是眉飛色舞,不覺得自己也迷迷糊糊了。

「你今下午就在桃葉渡?」曾國藩臉上微笑著,心想:看不出來,這趙惠甫還是一個風月場中的人物哩!

「卑職正是在桃葉渡聽了兩個時辰的曲子。卑職十多年沒有聽過這麼美的吳曲了,真個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趙烈文還沒有從桃葉渡畫舫上解脫出來。

「惠甫,我請你辦一件事。」曾國藩停住了捋鬚的右手,一本正經地對趙烈文說。

趙烈文一聽有事,腦子立刻冷靜了:「請問大人要叫卑職辦件什麼事?」

「你就負責秦淮河的修復事,搶在十一月鄉試前,把聚寶門至通濟門一帶的秦淮河,恢復成咸豐二年前的模樣。」

趙烈文又驚又喜,他作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美差落到自己的頭上,樂不可支地說:「謝中堂大人青睞,我明天就走馬上任!」略停片刻又說,「離十一月鄉試只有一個多月了,要把秦淮河完全恢復過來,時間太短了。」

「全部恢復過來,怕也是不行。」曾國藩換了左手捋鬍須,思考一下說,「這樣好了,你只把桃葉渡上下一帶恢復過來就行了。古人說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秦淮河最熱鬧之處也不過十里,我現在只要你建五里就行了。」

「卑職遵命,卑職一定把桃葉渡修建得比十多年前還要好。」趙烈文雄心勃勃,隔一會,他又說,「不過,卑職還要向大人借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

「借大人一紙告示。」趙烈文說,「請大人出一張修復秦淮河的告示,鼓勵酒肆茶館、勾欄瓦舍,各行各業在秦淮河兩岸興建,三年不納稅,與歷代鼓勵開生荒的措施同。」

「虧你想得出,把修復秦淮河與開生荒相提比論。」曾國藩不無讚賞地說,「好吧,就依了你。」

曾國藩對恢復秦淮舊跡如此感興趣,使趙烈文大為驚訝,他終於忍不住發問:「大人,這秦淮河素來被人貶為輕薄子弟的遊玩之所,卑職不明白,大人為何對此事這般重視?」

「你要問這個麼!」曾國藩微微一笑,「三十年前,我是心嚮往遊冶而不敢遊冶;三十年後,我是心不想遊冶而不禁別人遊冶。三十年前血氣方剛,聲色犬馬,常令我心馳神往,但我求功名,求事業,不能沉湎此間。我痛自苛責,常不惜罵自己為禽獸,為糞土,而使自己警惕。經過十多年的靜、敬、謹、恆的立志與修養,終於做到了心如古井,不為所動。三十年後的今天,我身為兩江總督,處理事情則不能憑一己之好惡。我要為金陵百姓恢復一個源遠流長、大家喜愛的遊樂場所,要為皇上重建一個人文薈萃、河山錦繡的江南名城。芸芸眾生,碌碌黔首,有幾個能立廊廟,能幹大事業?他們辛苦賺錢,也要圖個享受快樂。酒樓妓館,畫舫笙歌,能為他們消憂愁,添愉悅,也就有興辦的價值。我身為金陵之主,能不為這千千萬萬的凡夫俗子著想嗎?且遊覽秦淮河,如同讀一部六朝至前明的舊史,幾度興廢,幾多悲喜,亦足令讀書君子觀古鑒今,勵志奮發,居安思危,為國分憂。夫子廟楹柱上曾有一副聯語,道是:『都是聖人,且領略六朝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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