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殊榮奇憂 六 御史參劾,霆軍譁變,曾國藩的憂鬱又加深了一層

富明阿好打發,但天下悠悠之口卻難堵住,當曾國藩離開金陵,回安慶料理一個多月,將兩江總督衙門正式遷入原太平天國英王府時,朝野上下已物議沸騰,紛紛指責湘軍將金陵城洗劫一空,還送曾國荃一個極難聽的綽號:「老饕」。曾國荃聞之濕毒加重,肝病復發,曾國藩也憂心忡忡,時刻擔心不測之禍臨頭。

這一天,曾國藩於兢兢之中又拿起《宋書.范泰傳》。當讀到范泰對司徒王弘說「天下務廣而權要難居,卿兄弟盛滿,當深存降挹」這句話時,就覺得這正是在對他和沅甫敲的警鐘。他提起筆來,在這句話的旁邊加了一長串小圓圈,然後又在天頭上批下一句:「處大位而兼享大名,自古能有幾人深善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漸可以收場耳。」放下筆,他又想到沅甫向來心境狹窄,正宜用這些前人的故事去開導他。於是叫來王荊七,命他將此書送給九帥,為鄭重起見,又作了一封短函:沅弟左右:弟肝氣不能平復,又懷抑鬱,深為可慮。弟不必鬱鬱。從古有大勳勞者,不過本身得一爵耳,弟則本身既掙一爵,又贈送阿兄一爵。弟之贈送此禮,人或忽而不察,弟或謙而不居,而余深知之,頃已詳告妻子知之,將來必遍告家人家族知之。而今以後,當與弟謀長保家族不衰之方。現遣荊七送來《范泰傳》一篇,願弟熟讀深思之。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恆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干大戾。

荊七剛走,摺差便送來一疊咨文,這是軍機處照例抄送給各地督撫、將軍、都統的朝廷重要奏摺。曾國藩小心打開,一共三份,他看著看著,心慌意亂,兩眼模糊起來,最後竟冷汗透濕,面色發白,靠在椅背上,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這是三個御史的參摺,全是對著他曾氏兄弟和湘軍而來的。

一是御史朱鎮奏陳金陵善後事,謂兵勇宜遣散,田宅宜清還,難民宜撫恤,商賈宜招徠,而曾國荃辦善後,卻先事擾民,毫無綱紀,遂使金陵城的善後越辦越亂。奏請罷掉曾國荃的巡撫職務,另在朝中揀擇幹員前去辦理。一份是御史廖世民奏曾國潢在湘鄉仗其兄弟之勢,要挾縣令,干預公事,私設公堂,挾嫌報復,甚至以人頭祭祖宗,致使縣令每隔三五天便躲在屋裏痛哭流淚,謂曾四爺又要借其手殺人了。奏請朝廷命湖南巡撫嚴懲劣紳曾國潢,以肅鄉紀。一是御史蔡壽祺奏湘軍種種不法情事,羅列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李元度、劉蓉、鮑超等人縱容部屬胡作非為,謂這些年來湘軍攻城掠地,朝廷所得者少,所損者大。此次攻克金陵,純因長毛氣數已盡,非戰之功。湘軍本流氓之眾,乘時而起,不少人已佔軍政高位,實非國家之福,誠為不測之患。此輩只宜授以卑職,不能寄以重任。

「如此說來,湘軍和我曾家兄弟,簡直不是功臣而是罪魁了!」曾國藩在心裡淒涼地歎息。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慢慢清醒過來。御史本是可以風聞言事,不必承擔責任的,皇上對他們所言也並不都認真追究。三份奏摺都僅以咨文形式抄閱,朝廷未有任何態度,所遞送的對象也僅限於兩江總督一人。這就意味著只是敲敲而已,並不想把它擴散開。想到這一層後,曾國藩心裡略為開朗了一些。他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叫來,將咨文給他們傳閱了一遍,大家的看法與他一致。

「中堂,這些咨文要不要給九帥看看。」趙烈文將咨文折好,準備存入櫃中時問。

「沅甫近來心情不好,暫不給他看吧!」曾國藩想了想說。

「中堂,我們擬一個摺子,把這些無事生非的烏鴉們痛駁一頓,不要讓皇太后被他們的謊言欺騙了。」彭壽頤氣憤地說。

「是要上個摺子,跟皇太后講清楚。」楊國棟附和。

「摺子暫時不上。」曾國藩捋著長鬚,安靜地坐著,他的心境已基本平息了,「只將蔡壽祺的那份摺子再抄兩份,以我的名義轉給李少荃、劉孟容,由他們去向皇太后辯誣為好。」

「還是中堂想得周到。」趙烈文說,他從心裡佩服曾國藩處事的老練。幕僚們剛走,一親兵進來稟告:「霆軍營官滕繞樹在衙門外求見。」

鮑超回四川省親去了,霆軍由記名提督宣化鎮總兵宋國永統帶,目前正在全力對付太平軍康王汪海洋的人馬。是戰事危急,需調人救援,還是捉到了汪海洋,前來報捷?「叫他進來。」自從咸豐四年衡州出兵後,整整十年沒有再見過滕繞樹了,見當年這個瘦小得像一根小籐樣的湘西勇丁,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將官。曾國藩心中一喜,含笑問:「你現在官居何職?」

「回稟中堂大人,卑職現居記名副將霆軍樹字營營官。」滕繞樹一板一眼地回答。

「有出息,居然是二品大員了!」曾國藩稱讚。

「這個二品有什麼用!」滕繞樹不屑地回了一句。

「怎麼沒有用?」曾國藩覺得奇怪。

「聽說要裁軍了,像我們這種記名官一旦離開軍營,便是老百姓了。莫說二品,就是一品也是空的。」

裁軍的事,曾國藩還沒有考慮成熟,他深知這中間的問題一定會很多。在給皇太后、皇上的奏摺中,他提到了這件事,表示了堅決裁撤湘軍的決心,為的是讓朝廷放心,至於具體部署,還有待周密思考。在一次湘軍高級將領會上,曾國藩把裁軍的決定透露給他們,以便聽聽他們對此事的反應。

看來,鮑超已將此事在霆軍中傳開了。滕繞樹來,正好可以藉此機會聽聽軍營將士們的意見,也可以對他們作些解釋。

「繞樹呀!」曾國藩放下總督的架子,以長輩的身分和藹地說,「你百戰辛苦,為國家立了功勞,鄉里族人誰不敬重?現在再拿些遣散費回去,買幾十畝好水田,起幾間大瓦屋,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過下半輩子,豈不最好?何必當官爭權呢?何況你們武官終年在軍營,免不了要打仗流血,有性命之憂!」

「中堂大人的話固然很對。」滕繞樹正正經經地說,「不過,買田起屋在家裏過日子,再好也只是一個土財主,哪裏抵得上大將軍操生殺大權,八面威風呢?」

「這樣說來,你們都不願意遣散回籍了?」

「也有人願意,但當官的大部分不願意。」

「不願意又怎樣呢?」曾國藩想起前段時期吉字營的騷亂,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中堂大人,我這次正為此而來。」滕繞樹神色嚴重地說,「霆軍將近一半人譁變了。」

「有這樣的事?」湘軍中有逃兵,有騷亂,但尚無大批人譁變的先例。霆軍一向紀律甚差,只有鮑超可以彈壓得住。曾國藩也曾擔心霆軍內部會出亂子,但沒有料到譁變。他氣憤至極,「因何事譁變,誰領的頭?」

「宋軍門有一封信給你老。」滕繞樹從背包裏取出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

宋國永的信上說,譁變的部隊達八千人之多,是在追趕汪海洋的途中,聽到裁減湘軍的消息後發生的。他們突然賴在金溪不走,向宋國永索取欠餉,為頭的是慶字營營官申名標。這兩年來申名標在霆軍內暗中發展哥老會,這次譁變,就是哥老會在串聯的。

這個可惡的申名標,悔不該當初沒有殺掉他!曾國藩在心裡罵道。那年撤了申名標的營官職務後,他在親兵營待了半年,後被楊岳斌保釋到外江水師,以後鮑超看他能打仗,便許他一個營官職務,將他從水師調到霆軍。滕繞樹退出後,曾國藩把霆軍譁變事告訴了趙烈文,並帶著他坐轎來到吉字營統帥部。

曾國荃在讀了大哥的信和《范泰傳》後,心情略為開朗了些,但神情仍然抑鬱。見大哥一進門,便忙拉著他的手說:「大哥,我想好了,我只有走一條路才可以使天下謗言中止。」

「老九,你又瞎想些什麼啦?」曾國藩為弟弟的話害怕,怕他有意外之舉。

「我要學王弘、王曇首兄弟,稱疾引退。」

原來要走的是這條路,曾國藩鬆了一口氣。這實際上是曾國藩自己心裡的想法,處眼下情勢,老九還是暫時回籍避一下為好,叫荊七送《范泰傳》的背後,或許也含有這層意思。但現在由老九口裏說出,他又覺意外,尤其是在看了《范泰傳》後提出,他又擔心老九會以為是阿兄逼他回籍,忙說:「金陵諸務都離不開你,要稱疾引退,也是大哥的事,待金陵善後諸事粗有頭緒後,大哥我便向皇太后、皇上提出開缺回籍。」

「大哥怎麼能走這條路!」曾國荃苦笑道,「況且我現在心身都有病,這金陵城嘈嘈雜雜的,也住不下去。吉字營的裁撤困難很多,我在這裡,眼看他們淚淋淋地離別,心裡難受。再說,我的大夫第,貞乾的有恆堂,也要由我回去親自督建。」

曾國藩見弟弟講得懇切,便說:「好吧,這事我們兄弟之間好商量,現在有件急事要聽你的意見。」曾國藩拿出宋國永的信來。

「這批王八蛋,統統都要殺頭!」曾國荃匆匆看完信,恨得牙齒上下咬得吱吱作響。

「老九,這可是給我們胸口上插了一刀子,比外間的議論要厲害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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