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殊榮奇憂 五 匕首和珊瑚樹打發了富明阿

富明阿說到就到了。原來,僧格林沁對曾國藩奏報已就地處決李秀成、洪仁達和金陵城裏無金銀兩件事甚為懷疑。他認為這是曾國藩在欺矇朝廷,很有可能根本就沒有抓到李秀成,而金陵城裏的財產是絕對被他們兄弟及湘軍官勇們私吞了。他要富明阿借查看江寧滿城破毀情形為由,將這兩件事查個水落石出,狠狠地壓一下曾氏兄弟和湘軍的氣焰,為滿蒙旗兵出一口無名怨氣。

關於李秀成之事,曾國藩不在意。李秀成在押達二十天之久。見者甚多,還有洋人戈登可以作證。臨刑那天,沿途觀者亦在萬人以上,況且還有他寫的親筆供詞。不怕富明阿再刁,這個事實他否定不了,而金陵城裏的財產一事,十之八九會出紕漏。

「不怕他,一個小小的富明阿算得什麼!還不是狗仗人勢,靠僧格林沁的勢力。」曾國荃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金陵城是吉字營的天下,豈容得他在這裡興風作浪。明天大哥到下關碼頭去接他,就說我臥病在床,不克親迎,後天在偽侍王府裏設宴為他洗塵。那時我給他點顏色看看。」

「老九,富明阿雖只一個江寧將軍,但他可以通天,對他萬萬不可小覷。」曾國藩擔心弟弟魯莽壞事。

「大哥請放心,我要叫他高高興興離開金陵,安安穩穩平息這場風波。」有了這句話,曾國藩放心了。

第二天,曾國藩帶著李秀成的親筆供詞,登上富明阿泊在下關江面的大船。富明阿將李秀成的供詞翻了翻,曾國藩又把處決李秀成、洪仁達時的場面說了說,特地把戈登抬了出來,果然富明阿對抓獲李秀成一事不再有懷疑。曾國藩和富明阿一起上岸,親自陪著他查看了位於城東的滿城。這裡原本是前明故宮,後作為江寧旗兵的駐防地,經過這次血戰,滿城已蕩然無存。曾國藩爽快地許諾富明阿,立刻撥巨款,先修復江寧滿城,次修繕京口旗營,待房屋蓋好後,再奏請朝廷從京師旗兵中調撥人員來,務必要恢復昔日舊制。富明阿對此甚為滿意。次日晚上,曾國荃在原侍王府裏設宴款待,富明阿欣然出席。

傍晚,富明阿穿上耀眼的麒麟補子袍褂,騎一匹高大的蒙古馬,帶著幾個戈什哈,神氣十足地來到原侍王府。但見門外冷冷清清,三扇大門關得緊緊的,沒有一絲接待貴客的跡象。富明阿心中奇怪。戈什哈不客氣地用拳頭捶打大門,半天後才見一個老眼昏花的門房出來,穿著一件補丁疊補丁的粗布衣,又髒又黑,彷彿幾十年沒洗過一樣。

「富將軍來了,你們為何這般怠慢?」戈什哈不滿地訓斥著。老門房臉上笑嘻嘻地,並不生氣。戈什哈知他沒聽清,又說了一遍。「總爺,請你再大聲說一遍。」戈什哈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

「啊呀,是富大人來了,我全不記得九爺今晚請客這事了,真該死。」老門房恍然大悟。一口濃重的湘鄉土話,自小在北京長大的富明阿幾乎沒有聽懂一個字。接著忙跑進去通報,一會兒中門大開,曾國荃帶著幾個人在門後出現:「富將軍,得罪,得罪!門房誤事,我已罵了他一頓。」

「九帥客氣。」富明阿雙手抱拳,面色不甚歡悅。

二人並肩進了大廳,分賓主坐下。曾國荃又道歉:「門房糊塗,多多失禮。」

「九帥,我看你這門房也是該換一個了。」富明阿鄭重建議。

「是呀,不過別的事他又幹不了。」曾國荃表示出一種很大的遺憾。

「貴府何必要這種人呢?打發他兩個錢,開銷了事。」富明阿奇怪,一座金陵城都打下了,一個老門房卻處置不了。

「富將軍說得好輕巧!」曾國荃靠在椅背上,臉色黑而憔悴。「他從荷葉塘鄉下帶著兩個兒子跑來投奔吉字營,跟著我先後打了幾百仗,大大小小的戰功可以堆滿一屋子,積功保至副將銜。打安慶時炮火震聾了耳朵,打金陵時,石頭砸斷了三根肋骨。兩個兒子,一個死在吉安,一個死在巢縣。這樣的有功之人,我能隨便開銷他?再說,他從把總保起,一直保到副將,沒有多拿一個銅板,他的俸祿要全部算給他,總在四五千兩銀子以上,我哪裏拿得出?故而明知他幹不了事,也只能養著他。」

富明阿聽了這番話,心裡不是滋味,嘴裡含含糊糊地應付:「是這樣的話,倒也不能隨便開銷。」

一個親兵上前,附著曾國荃耳邊說了兩句話。曾國荃站起來,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富明阿說:「富將軍請,西花廳的宴席已擺好了。」

富明阿在曾國荃的引導下來到西花廳。只見廳裏已擺好了十桌酒席,主席上空了兩個座位,另外九席都已坐滿了人,見他們來,便一齊起立。曾國荃笑容滿面地向富明阿介紹:「這些都是攻打金陵城的有功將官,有幸陪同將軍,是他們的光榮。」

富明阿笑著向站起的人打招呼,請他們坐下。見這些人個個臉上傻笑著,身上穿著陳舊不堪的衣服,大部分人的腳上套著草鞋,就像長途行軍途中臨時將他們招來開軍事會一樣,富明阿心想:這樣一群土頭土腦的鄉巴佬,也是打金陵的首功將領?曾國荃請富明阿在主賓席上就坐。富明阿見桌上擺的全是粗瓷泥碗,裡面盛的也只是普通家常菜,並無半點山珍海味,不覺食慾大減。曾國荃剛舉起酒杯,說聲「請」,那九桌上的陪客便迫不及待地大吃大喝起來,彷彿餓了幾天一樣。富明阿勉強舉起酒杯吮了一口,意外地發覺這杯中的酒倒是異常的清洌醇香,喝下去滿腹舒暢,不禁脫口稱讚:「好酒!九帥,你這酒是哪裏來的?」

「這酒可不比尋常。」曾國荃微笑著,眼裏藏著詭譎神祕的色彩。「外間都說長毛天王宮裏堆著無數金銀財寶,其實什麼都沒有。但要說一點財富沒得,倒也不是事實,我們也得到了兩件寶貝。」富明阿的眼睛睜大了,露出極有興趣的光彩。

「頭件寶貝便是一大罈子酒。」

「看來我喝的酒便是這個罈子裡面的了。」富明阿笑著說。

「正是。將軍可知這酒的來歷?」

富明阿搖搖頭。

「剛得到這罈酒時,大家都不知道他的貴重,打開罈子後,屋子裏立刻充滿了異香。李臣典命令趕緊把蓋子蓋好,誰也不準動。後來問了在洪酋身邊十多年的黃三妹,才知酒的來歷。」曾國荃神采飛揚地說到這裡,忽地停住了,端起酒杯來,淺淺地喝了一口,細細地品味。富明阿也照樣品了一口,眼睛望著曾國荃,示意他快點說。「原來,長毛初進金陵,在營造偽天王宮時,挖出了十罈酒,每罈酒上都加了一道封條,上書『弘光元年』四字。」

「這罈酒在土裏埋了兩百多年!」富明阿驚訝起來。

「洪酋最愛美酒,便把這十罈酒全部據為己有,十罈喝去了九罈,這是最後一罈了。」

「啊,怪不得酒味如此醇厚!」富明阿感歎。

「原本想封存獻給皇上,今日見富將軍來,乾脆打開喝完算了。」曾國荃爽朗一笑。其他九席上的人高喊:「我們都託富將軍的福!」

富明阿十分高興,剛進府門時的不快和粗瓷泥碗引起的不悅,給這罈美酒全沖走了。他喜孜孜地舉起酒杯,高聲說:「本將軍沾了各位攻克金陵的光,能飲此美酒,真是生平大快事!」

十桌酒席上的人一齊開懷大笑,豪飲猛嚼起來。富明阿笑著問曾國荃:「兩件寶貝,九帥只說了一件,還有一件呢?」

「還有一件麼,」曾國荃賣著關子,「吃完飯再說吧。來,先乾了這一杯!」

兩人舉起酒杯碰得「匡啷」作響,一口喝了個底朝天。酒至半酣,彭毓橘離席來到富明阿跟前,鞠了一躬,說:「軍中無樂伎,不能為將軍助興,在坐的多為武夫,也不會行酒令,末將且為將軍打一通拳,供將軍一笑吧!」

富明阿快樂地說:「好!打拳舞劍是軍人的本色。彭將軍,鄙人要看看你的真本領!」

「末將獻醜了!」彭毓橘在大廳中間擺開一個架式,手腳活動了幾下,便在眾人面前翻滾跳躍起來,時而金雞獨立,時而靈猿攀樹,時而大海探珠,時而深山擒虎。打得興起,他乾脆脫掉上衣,露出一身墨牡丹紋身來。

「好!」「好!」大廳一片喝采。富明阿端起一杯酒,離席走到彭毓橘身邊,笑吟吟地說:「將軍拳術高超,鄙人大飽眼福,我敬將軍這杯酒,」彭毓橘接過酒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杏南兄,一人打拳太孤單了,我跟你來個對打吧!」

「好!」滿廳又是一片喝采。劉連捷也脫去衣服,露出雪白一身肉來,與彭毓橘面對面地打了起來。劉連捷習的是巫家拳,柔中藏剛,棉裏裹金,與彭毓橘的北拳恰成對比。二人在廳中一剛一柔,一攻一守,都拿出全身本事,互不相讓。

突然,彭毓橘腳跟一晃,朝天倒在地上,只見臉色慘白,口吐白沫,眾人都感到意外。劉連捷正要彎腰去扶起他,猛然間彭毓橘飛起一腳,正踢在劉連捷的胸口上。劉連捷雙手捧住胸口倒在地上,半晌不省人事。眾人見二人打得認起真來,紛紛站起,有的說:「算了,莫打了,原是打著玩的,怎麼能出毒手呢?」一會兒,劉連捷從地上爬起,發瘋似地衝向彭毓橘,雙手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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