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殊榮奇憂 三 榮封伯爵的次日,曾國荃病了

第二天一早,便傳出曾國荃生病拒絕會客的話,曾國藩聞之大驚,急忙走進弟弟的臥房,果然見他睡在床上。原來,曾國荃聽到上諭指名道姓地斥責他,心中窩了一肚子怨氣,一夜未睡。到了後半夜,竟然渾身起了紅色小斑點,左肩下還長了一個肉包,居然有銅錢大。

「老九,你這是濕毒,不要緊的,」曾國藩安慰道,「前幾個月辛勞過度,日夜守在戰場,毒氣攻心,現在發出來最好。」

「大哥。」曾國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燙得厲害,「帶兵殺賊,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還怕癬疥之病嗎?我是心裡難受呀!」

「老九,你心裡哪些事感到難受?」曾國藩慈愛地凝視著弟弟,其實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國藩也一夜沒睡好,對日裏同時接到的兩道上諭想得很多很深。這些年來,他服膺醜道人的高論,在孔孟程朱之學的基礎上雜用老莊之道,以不求名利來保養恬淡之心,以柔退謙讓來調和上下左右的關係,對於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為滿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賞賜,倒是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賞」「兔死狗烹」等歷史教訓時常縈繞腦際。近來,他又把《史記.淮陰侯列傳》《唐書.李德裕傳》《明史.藍玉傳》等翻閱了一遍。歷史上那些慘痛的故事使他心驚肉跳,他告誡自己此時更應百倍謹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屬們沒有把自己往日的規勸記在心中。金陵之捷並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縱火燒天王宮,將金銀財寶盡數擄掠,日後免不了要遭世間譏劾,難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國藩沒有料到,朝廷的指責竟會來得這樣快,措辭竟會這樣嚴厲,這道上諭的背後埋伏著什麼,已經是非常明白的了。

前幾天,歐陽兆熊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顧所以善其後者,於國何如?於民何如?於家何如?於身何如?必籌之已熟,圖之已預矣。竊嘗妄意:閣下所以為民者,欲以勤儉二字挽回風俗;所以為家為身者,欲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此誠憂盛危明之定識,持盈保態之定議也。」這幾句話曾國藩誦讀再三,對老友的關心感激不盡,也決定採納他的建議,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心高氣傲、閱世不深的九弟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今天必須向他鄭重指出。

「大哥,我曾聽你說過,文宗親口許諾,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應當遵循。」

曾國藩心中一驚,這個不識時務的老九,居然還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國荃見大哥楞住了,知話說得過急,忙補充道:「大哥創建湘軍,運籌帷幄,雖未帶兵親臨金陵,論功勞還是大哥居第一。說封王,是說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國荃這一補充,反而使曾國藩心裡涼了半截,為弟弟的狂妄無知而難受。他壓住心頭的不悅,仍以慈愛的口吻說:「老九,你這個想法不應該。文宗那句話,是康福在北京聽周荇農說的,是不是真的還很難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時興起,當不得真的,你為此難受太不應該了。」

「就如大哥所說,不封王,難道不可以封公爵嗎?就是不封公,我也應當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當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搶這個侯爵。皇太后為何這等小氣,捨不得封兩個侯呢?」

「小聲點,說話要有分寸。」曾國藩見弟弟居然指責起皇太后來,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須知隔牆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艱苦,我敢說,隨便換另外哪個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國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負。

「老九,」曾國藩嚴肅地說,「那天在席上我跟你們說過,古往今來,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這樣一樁震鑠古今的大事業,豈能全由人力?你縱然本事大,也要讓一半與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榮,封伯爵,李鴻章只收復甦、常,也封伯爵,這個伯爵太不值錢了嘛!」曾國荃不理會大哥的苦心,依舊高喉大嗓地發洩憤恨。

「官中堂統轄兩湖,為湘軍籌餉補員,功勞甚偉。李少荃在蘇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賊匪進無援兵,退無竄路。兩人封伯爵,亦無可厚非。」對弟弟的牢騷,曾國藩也有同感,但此時不能附和他,否則將火上加油。

「這些都不去談它罷!」曾國荃霍地從床上坐起來,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號長毛,就要嚴加懲辦。杭州城破時,偽聽王陳炳文帶著十多萬長毛全數衝出,左宗棠為何不受指責?上諭說據浙江方面奏,顯然是左宗棠在進讒言。這左三矮子不是個好東西!」曾國荃氣得罵起來。

說洪福瑱積薪自焚,是曾國藩據曾國荃信上的話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裏攻擊曾國荃,暗地裏攻訐曾國藩。這件事使曾國藩對左宗棠最為惱火。他對這個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這樣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為自己亦位居總督,眼裏沒有他曾國藩呢?還是對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員嫉妒呢?還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這樣的摺子呢?不管怎樣,在這種時候左宗棠上此絕情絕義的摺子,兩人三十年的友誼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國藩微微點點頭說:「老九,你也不必為此事難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過幾天大哥再給皇上上個摺子,為你說話。」

「還有。」曾國荃說出心中的積憤後覺得舒服了點,「皇上要檻送李秀成、洪仁達進京,兩犯早已成鬼了,這事如何辦?」

「這個也由我去向皇上說清楚。」曾國藩安慰弟弟,心裡卻想,那天拍胸脯的氣概到哪裏去了!

「李秀成的事還好說,問題是銀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裏的銀子呀!」曾國荃壓低了聲音,「大哥,實話對你說吧,金陵城裏的金銀珠寶,再加上年輕的女人,都變成了湘軍將官的財產,現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運哩!連我也有幾十萬。倘若按皇上的諭旨,再將金銀從他們的腰包裏掏出來,那金陵城就會鬧翻天,我也彈壓不了。」

曾國藩面無表情地聽著,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但這的確是一件棘手的事。這些首功將官們自恃功大,要價很高,朝廷的封賞既不能全部滿足他們的慾望,又只是空銜而無實惠,現在要把他們圍攻兩三年,自以為靠性命換來的財產再掏出來,這無異於挖他們的心肝。真的鬧起事來,後果不堪設想。「老九,你要說服他們顧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則好向朝廷交代,二則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殺人放火,我可以指揮他們幹,要他們拿出自己的性命錢,我做不到。況且我也不幹,我的銀子就已經運走了。」

「九帥,你一碗水沒有端平!」

曾國荃正要說下去,門口突然傳進一聲雷似的吼叫,只見煥字營營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地滿口吐著白沫,兩眼紅通通地睜得如銅鈴般大,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後面跟著幾個親兵。

「煥文!」曾國藩拉長著臉,十分不快地對朱洪章說,「你看你醉成什麼樣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這時才發覺曾國藩也在,頓時清醒了點,「第一個衝進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這話怎講?」曾國藩感到奇怪,都說康福死後,李臣典是第一個衝進金陵城的,為何又變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邊的白沫,兩腳也站直了些,以略為恭順的態度說,「六月十六日上午,龍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點火前,九帥集合各營營官,議決誰為攻城先鋒,大家都畏葸不敢領命,是我出隊領下了先鋒之命,並立了軍令狀,這事九帥應該還記得。後來我率煥字營一千五百兄弟從城牆缺口衝入,第一個進了金陵,九帥還稱讚我有能耐。」

「照這樣說,應當是煥文第一個進城了。」曾國藩問弟弟。

「是的。」曾國荃點頭。

「那又為何是李臣典呢?」曾國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這樣的。」朱洪章搶著說,「龍脖子地道是信字營挖的,李臣典雖未第一個進城,但卻是最先打到天王宮,說李臣典是第一號功臣,我並沒有意見,但現在蕭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搶得了男爵,這能使我服氣嗎?娘的,攻城時他向後退,領賞時他往前衝,他聰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噴出白沫來,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憤憤不平地嚷道,「九帥,你這樣壓我,難道因為我朱洪章是貴州人,不是湘鄉人嗎?」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國荃猛地從床上跳起,「哪個因你不是湘鄉人壓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蕭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誰把我的名字排到後頭去了呢?這個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叫起來,氣焰更足了。

「明告訴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摺子的彭壽頤改動的。」曾國荃說著,順手將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腳邊。

腰刀與磚相碰,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你用這把腰刀把他殺了吧!」

朱洪章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一時呆住了。

「你去殺呀!」曾國荃衝到朱洪章面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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