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審訊忠王 六 寧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決不能授人以口實

這些天來,李秀成以每天約七千字的速度在木籠裏書寫自述。每到傍晚,便有個兵士將他當天寫好的紙全部拿去。第二天一早,便又拿幾張同樣的紙來。這些紙都是一色的黃竹紙,約五寸寬、八寸長,分成三十二行,對中折為兩頁,中縫處印有「吉字中營」四個字。李秀成寫好的自述全部送到了曾國藩那裏。這些天他忙得無片刻安息,桌上已積壓七八十頁了。今天他摒棄一切瑣事,要專心致志地審閱一番。李秀成的字寫得很潦草,錯別字很多,曾國藩看起來很吃力。這兩年他的視力是越來越不濟了,右眼時常疼痛,視力極差,左眼也大不如從前。他找來一隻西洋進口的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有些字,還得費神去猜測,結果弄得速度很慢。直到深夜,三萬多字的供詞還有四五千字沒看完,已是頭昏眼花,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他走出簽押房到後院散散步。院子裏涼爽,人也覺得舒服些。

李秀成的自述,從天王出生寫起,其中包括創辦拜上帝會,與楊、馮、蕭、韋、石在金田村起義,一路打永安,打長沙,打武昌,最後打下金陵,建都立國;而後寫自己的身世,如何參加起義軍以及這些年來的戰功;再寫六次解天京之圍的經過和經營蘇州、常州的政績,接著寫天國最後幾年國勢頹敗及其原因,最後寫自己如何為天王盡愚忠等等。一個僅讀過三年私塾的人能把太平天國這十幾年的軍國大事,以這樣簡短的篇幅井井有條地寫出來,曾國藩讀著讀著,常常發出感歎。記憶超人、才華出眾、處事精明、用兵神妙、忠於主子,這些方面,都是世所罕見的。這樣的全才將領,不要說八旗、綠營找不出,就是在湘軍裏也找不出一個,曾國藩甚至覺得自己在這些方面的總和上,也不如李秀成。可惜呀,可惜一個曠代之才誤投黑暗!尤其在讀到「今天朝之事已定,不甚費力,要防鬼反為先」一句時,曾國藩禁不住放下紙來,為之沉思良久。

在後院轉了幾圈後回到房裏,曾國藩仍無睡意,又將李秀成的自述繼續讀下去。忽然,幾行字跳進他的眼簾,引起了他的注意:「天京城裏有聖庫一座,係天王的私藏,另王長兄次兄各有寶庫一座,傳說裡面有稀世珍寶,但我未見過。」

曾國藩被這幾行字弄得大為不安起來。早在幾年前人們就在傳播這樣一句話:金陵被長毛建成了一個小天堂,裡面金銀如海,財貨如山。因此引起了許多人垂涎,當年和春、張國梁等人之所以拚命圍城,據說就是想得到這筆財產。昨天,在曾國荃的陪同下,曾國藩到了朱洪章的營房。進得門來,裡面鬧哄哄的一片,三四個大箱子敞開著,珍珠銀錢、綾羅綢緞撒滿一地。見了曾國藩兄弟進來,大家嚇得不知所措。朱洪章忙將一個朱紅大箱的蓋子蓋好,一屁股坐在上面,望著曾國藩傻笑。

「朱鎮台,你們在幹什麼?」曾國藩已知七八分,正要教訓幾句,曾國荃忙岔開說:「朱鎮台,你們玩得好起勁喲,連箱子都拿來當賭注了。」朱洪章「嗯嗯」兩聲後反應過來了,離開箱子站起,仍舊是傻笑著說:「中堂大人,不知你老駕到。過兩天卑職專備一桌薄酒,請你老賞臉。」

「好,好!你說話算數,過兩天我和中堂再來赴宴。」曾國荃打著哈哈,邊笑邊把曾國藩拉出了大門——

是的,金銀財寶,長毛的金銀財寶,沅甫對它是如何處置的呢?到金陵這些天來,一直沒有功夫和他細談這事。「荊七!」曾國藩喊。王荊七過來了。「你去請九爺過來。」

「老九,李秀成的供詞,我看完了大部分,你抽空也看看。」

待國荃坐下後,曾國藩將李秀成的自述揚了揚說。

「這會子哪有這個閒功夫。」曾國荃以一種鄙夷的態度說,「一個不通文墨的綠林草寇,能寫個什麼東西出來。」

「老九,李秀成雖讀書不多,但條理清楚,識見有大過人之處,就是你我兄弟,論個人的才情,也未必能超過他。」

「大哥你把他抬得過高了。」曾國荃冷笑道。

對於這個親弟弟,做大哥的是再清楚不過了。漫說一個被他打敗的長毛頭領,就是當今公認的高才左宗棠、彭玉麟、李鴻章等人,他也不放在眼裏。現在立此大功,更是洋洋自得目空一切了。這一點令曾國藩深為憂慮。他知道不可說服,便指著剛才那段話說:「你看李秀成說的什麼。」

曾國荃將這頁紙拿過來看了看,臉色有點不自在:「什麼聖庫、寶庫,我們都沒有見到。」說著將紙往桌上一甩。

「老九,這幾天忙得昏頭脹腦,我忘記問你了,城破前,你有沒有對將士們說過,不準將金銀財寶據為私有?城破後,有沒有採取些必要措施來保護?」

「沒有。」曾國荃答得乾脆。

曾國藩心裡很不是味道。要在先前,他馬上會黑下臉來重重地說幾句,現在,他從心裡感謝弟弟為他掙了這樣大的臉面,也憐憫弟弟攻城辛苦。略停一下,他仍以和悅的態度問:「老九,外間早已哄傳金陵城裏金銀珍寶是如何如何地多,城破後那幾天雖沒來得及保護,現在還可以下令封存。」

「大哥,你來金陵前我就下過令了。」曾國荃懶洋洋地說,一副不大樂意的樣子。

「那就好,那就好!」曾國藩忙讚揚。

「但各營都來報告,說並沒有看見長毛的什麼財產,小天堂啦,金銀如海啦,都是假的。」

「假的?」曾國藩大吃一驚,「如山如海,當然過頭了,完全沒有是不可能的,我擔心的是剛進城的那幾天一片混亂,金銀都入了各自的腰包。」

「大哥說得有道理。」曾國荃的態度開始認真起來,「長毛經營了十幾年的偽都,要說它全沒有金銀財寶,鬼都不相信,這些營官的話還能瞞得過我嗎?我心裡明白,一定是他們入了私房。不過我沒有講他們,說聲『沒有就算了』!」

「不追查不行,你要知道,朝野內外多少人在盯著這筆財產,戶部早就傳下話來,要靠這筆錢來發欠餉。就是我,也等這筆錢來給鮑超、張運蘭、蕭啟江他們發欠餉,都欠了好幾個月了。鮑超霆字營有五個月沒發餉了,那天我要他沿偽幼主南逃路線跟蹤追擊,他還不情願,想守著金陵這座金庫分錢,我答應他就這個月補齊,他才走。」曾國藩說的都是實情。

「戶部等金陵的錢來發欠餉!」曾國荃冷笑一聲,「他們那些大人老爺們自己為何不來打?」

「老九,你這話過頭了!」曾國荃盛氣凌人的態度,使得曾國藩忍不住有點生氣了。

「怎麼是過分呢?大哥。」曾國荃不以為然地說,「戶部大人老爺們坐在京師安享清福,他們哪裏知道我們的苦啊!」曾國荃說著激動起來,「弟兄們捨生忘死打金陵,到底圖的什麼?說是為光復皇上的疆土,皇上也應該領情,論功行賞才是!大哥,這些年皇上是怎樣賞我們的呢?我吉字營五萬將士,積功而保記名提督的有三百多人,記名總兵的八百多人,記名副將的一千多人,其餘準保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把的加在一起總有萬多,實缺有幾個呢?全部加起來總共只有五人。大哥,只有五人呀!」曾國荃兩隻眼睛像不甘瞑目的死人一樣,直瞪瞪地望著大哥。曾國藩覺得這兩道目光如此陰冷,如此淒厲,使他身處三伏之中,直覺通體冰涼。「沒有實缺,空銜頂屁用!一萬多人排隊輪著等缺,只怕是排到虱孫灰孫都排不到,至於沒有得到保舉的弟兄們,連這個想頭都沒有。大哥,吉字營並不比霆字營好多少,弟兄們也有兩三個月沒有發餉了,大家眼瞪瞪地就望著這個小天堂,才那樣拼著老命去打呀!朝廷對我們這般薄情,現在弟兄們自己打下金陵,從戰利品中取點東西,有什麼不可以呢?我這個統帥還忍心去追查嗎?那天朱洪章營房箱子裏全是金銀珠寶,我明明知道,也只能裝作不知,讓他們去分了。」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竟無言以對,停了好長一會,曾國荃才緩過氣來,以平和的口氣說,「戶部要錢我不理睬,心安理得,大哥要錢不能給,我心裡不安。不過,大哥你也別太心軟了,鮑超、張運蘭、蕭啟江他們各有各的路子,哪一個不是打下一城就大搶大掠的,把個城池弄得像篦子篦過一樣?

大哥不要聽他們叫苦,鮑超那傢伙我知道,霆字營再有五個月不發餉也餓不死人。以後朝廷來問也好,別人來問也好,大哥只管說金陵城空蕩如洗,吉字營一兩銀子也沒得到。」

「要我說金陵城無金銀可以。」曾國藩雖不贊同弟弟這番話,但他覺得沒有更多的理由可以說服他,那些廉潔、報國等大道理,眼下對這個吉字營統帥來說,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空話廢話,而對於五萬吉字營將士來說,更簡直如同放屁一般,不但不會激發他們的忠心,反而促使他們對朝廷的更加憤慨。「但李秀成已說了,金陵城有聖庫、寶庫。」

「他說他的,他說有什麼用!」曾國荃似乎從來沒有把李秀成當個什麼角色。

「怎麼沒有用?他若當面對朝廷說起這話,不就壞了大事!」

「怎能讓他去瞎說呢,給他一刀,不就完事了。」

「沒有這麼簡單,沅甫。」曾國藩望著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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