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審訊忠王 四 陳德風在李秀成面前長跪請安,使曾國藩打消了招降的念頭

安慶內軍械所製造的「黃鵠」號小火輪,順水在長江上飛快地行駛,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張楓嶺。曾國藩坐在艙裏,對徐壽說:「到底火輪走得快,若是坐木船,這會子鯽魚灣都到不了。」

徐壽興奮地說:「若一路順利的話,掌燈時分就可以到下關。」

「黃鵠號比洋人的輪船慢多少?」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壽回答。「製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確比我們行。」

曾國藩默默地看著倒流的江水,沒有做聲,徐壽也就不再說下去了。船過蕪湖,正是正午時分,船艙裏熱得像蒸籠,二人衣褲都濕透了,不得已換了衣褲後改乘民船。曾國藩說:「黃鵠號好是好,就是太熱不通氣,不可久坐,還要改一改。」

徐壽說:「中堂說的是。我們正在造一隻大輪船,圖紙畫好後再請中堂審示。」

「好。」曾國藩說,「到時我先看通風不通風。若不通風,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說完,二人都笑了起來。民船坐起來雖然愜意,但太慢了,當晚停宿采石磯。第二天天未亮便開船,趕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報知曾國荃。曾國藩一出船艙,便在下關碼頭上看到吉字大營幾十名高級將領已佇立在烈日之下。曾國藩快步登上碼頭,見站在最前面的九弟黑得好比終年勞作的老農,瘦得猶如臥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頭一酸,五步並作兩步來到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緊緊抱住弟弟,只這四個字,便再也說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擁抱在一起。見弟弟眼眶漸漸紅了,曾國藩怕他失態,忙鬆開手,走到李臣典、蕭孚泗、劉連捷等人面前,逐個道喜祝賀。

到了臨時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轅,進入內室,曾國藩才細細地向九弟詢問一切。又叫弟弟脫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傷疤,輕輕地撫摸著。每摸一處傷疤,他都不厭其煩地問弟弟,是什麼時候受的傷,在哪個地方傷的,又是什麼時候好的,好了以後有不有影響,再發過沒有。一句句,一聲聲,直問得曾國荃淚水鼓鼓地,先是悄悄地流,最後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哭吧,哭吧!這裡沒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盡了苦,你對著大哥把這兩三年來所受的委屈、痛苦、勞累,統統都哭出來。」曾國藩邊說邊拍打著弟弟的肩膀。時間彷彿倒退了三十年,荷葉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過了好一陣,曾國藩才笑著說:「好了,哭夠了吧!如此蓋世功勳落在別人的頭上,嘴都笑歪了,身子都飄起來了,哪有我們這樣兄弟相對而哭的。」

一句話,說得曾國荃止住了眼淚。外面已擺好了豐盛的接風酒,李臣典、蕭孚泗、劉連捷,彭毓橘等人都來作陪。席上杯盞相碰,笑語喧天。曾國藩對李臣典等人說:「想想當初給我當親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這樣神氣的時候,還是跟著九帥好哇!」

說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國荃說:「這次破金陵,他們都立了大功,這都是大哥當年辛勤栽培的結果。」

「這也是天數。」曾國藩換上素日的凝重神色,「當年他們在我身邊,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樣大的功勞。自古以來,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諸位都要從這方面去想,日後才好和上下左右相處。」大家都胡亂點頭,並沒有體會到這句話的深遠用心。

吃過飯後,曾國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壘,又到信字營、振字營、備字營、剛字營、節字營駐紮之地拜訪該營營哨官,向他們祝賀道乏,營哨官們都很感激。

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經黑了,吃罷晚飯,曾國荃說:「大哥,今日太累了,早點洗了澡休息吧!」

「你們辛苦了兩三年,我這算什麼!今夜還有件大事要辦。」

「什麼大事,非要今夜辦不可?」

「審訊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去審吧,我陪大哥審。」

「不坐公堂,就在這個小房子裏審訊。」

「那不行。」

「為什麼不行?」曾國藩覺得奇怪。

「籠子太大,進不來。」

「什麼籠子?」曾國藩驚問。

「李秀成裝在大籠子裏。」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籠子裝他幹什麼?」說得曾國荃頗有點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當年在長沙辦匪盜的法子嗎?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曾國藩快活起來,「放他出籠子吧,叫個人押來就行了。」

一會兒,李秀成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進來。自從咸豐八年復出以來,與此人整整周旋了六年之久,幾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聽部屬們談論他。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曾國藩今夜要仔細地看看。站在面前的這個長毛大頭領屬於中等偏矮的個子,單單瘦瘦的,面孔顯得憔悴發白,額頭寬廣,眉眼細長,好似兩道平行的黑線布在臉上,鼻直嘴正,輪廓分明,儘管手腳都已綁得緊緊的,但隱約可見上身在輕微地抖動,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發抖的樣子。一向喜歡以相度人的曾國藩很難理解,一個長得這樣單薄柔弱,尤其是那張嘴唇,竟纖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長毛,何以有如此堅忍卓絕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氣魄?

不管怎樣,他畢竟是個人傑!一股愛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湧上心頭。「給他鬆綁!」曾國藩吩咐。李秀成頗感意外。繩子解掉後,他將手腳隨意動了幾下,似有一種重新獲得自由似的舒服。就在這一瞬間,他抬頭把這個不知殺了多少太平軍弟兄的曾剃頭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問你幾件事,你都要從實招供,不得胡說。」

曾國藩話雖說得嚴厲,但語氣和緩,李秀成不感到有壓力。心想,他既然以禮待我,我也以禮待他,於是答道:「可以。」

「我問你,咸豐四年守田家鎮的燕王秦日綱,後來在船上搜到你們的許多文件,稱燕王孫日昌,秦日綱和孫日昌是一人還是兩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國藩在稱燕王時,沒有像曾國荃那樣有意改作「燕酋」,也沒有在前面加上一個「偽」字,氣氛不像是在審訊,倒像是在打聽舊事。他爽快地回答:「孫日昌即秦日綱,是一人,當時封燕王。」

「林紹璋在湘潭被我軍十戰十敗,此人並無本領,為何封王?」曾國藩仍是詢問的口氣。

「林紹璋打仗雖無大本領,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為章王。」李秀成的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養與林紹璋同到湖南,死於岳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資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紹璋權小?」最初與湘軍打交道的幾個人,曾國藩對他們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養與林紹璋職位相當,曾天養不識字,年歲大,為人老實,林紹璋聰明,樣樣曉得,又勤勞,故其權較重。」儘管曾天養戰死時李秀成還只是一個低級軍官,但起義之初那些火紅的歲月,是他一生永遠不會忘記的,當時軍中高級將領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談論,故李秀成很瞭解。

「石祥楨以後為何不見提起,此人還在嗎?」略停一會,曾國藩又問,頗有點聊家常的味道。李秀成覺得與幾天前的那次審訊,簡直有天壤之別。

「石祥楨後來隨翼王西征去了,據說去年與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鬆動一下手腳,曾國藩看到他的兩條腿在不斷地交換抖動。

「我再問你,林鳳祥、李開芳、林啟容死後都封為王,羅大綱、周國虞、葉芸來也為你們出了大力,為何又沒有封王呢?」

這些話問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這點上,他與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滿意洪秀全之處,尤其是天京淪陷前的濫封瞎封,簡直令他憤怒。但在敵人面前,不能指責天王。他想了一下說:「這些事很亂,無可說處。」

問過這些多年來在腦子裏記憶甚深的人之後,曾國藩不再問往事了。「李秀成,本督問你,金陵克復之前,城裏有多少人,多少長毛?」

「闔城軍民不過三萬來人,我太平軍兄弟只有一萬餘人,而大部分已病餓倒下,能守城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統帥,李秀成對當時的兵力瞭如指掌。

曾國藩聽了卻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見曾國荃神色更難看,他的報喜信上說,城破前太平軍有十多萬人,全部殺斃,秦淮長河屍首如麻。曾國藩又將這幾句話上報朝廷。如此說來,九弟欺騙了自己,自己又欺騙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說八道!滿城都是長毛,為何只有一萬餘人?」曾國荃憤怒地對著李秀成吼道。

「這些軍隊都由本王指揮,究竟有多少人,本王豈有不知之理!」對於橫蠻不講理的曾國荃,李秀成毫不相讓,儼然以王爺之尊在教訓部屬。曾國荃討了個沒趣。

曾國藩問的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作了令他滿意的回答,這使曾國藩想到李秀成是可以爭取的。沅甫說李秀成頑梗不化,顯然是因為他的凶暴態度所致。像李秀成這種人,嚴刑拷打,甚至以死威脅都不可能使之屈服,關鍵在於設法打動他的心。目前金陵雖已攻下,但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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